她朝谢孚尹轻轻地笑了一下,强装平静说道。
    可是没有想到,谢孚尹今天居然没有吃她这一套。
    小姑娘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问:“可是他们说……他们说文先生死了。‘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啊母妃?”
    “母妃,文先生他真的死了吗?”
    谢孚尹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太过清澈,兰妃没有办法说出假话。
    她攥紧了手心:“……是,文先生他,他去世了。去世就是,往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死亡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过于深奥难懂。
    但听到“往后再也见不到文清辞”后,谢孚尹终于“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她委屈极了:“可是,可是我昨天晚上,明明看到了哥哥抱着他呀……母妃,我真的不能再去看看文先生吗?”
    此时蕙心宫大门敞开,小院里满是忙着扫雪的宫女。
    谢孚尹没有控制声音大小的意思,方才的话全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众人的耳边。
    宫女们扫雪的动作不由一顿。
    众人不由默默地对视一眼,她们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点点恐惧。
    在太殊宫待了这么久,她们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更知道什么可以看,什么不该看,以及什么就算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
    昨天晚上,新帝谢不逢抛下无数亲卫,抱着一具尸体,当着无数人的面,穿过整个太殊宫,走到太医署那间小院里的场景,刻印在了无数人的眼底。
    不仅如此……
    还有人看到,谢不逢时不时便会将细吻,落在那太医的面颊之上。
    听说他将自己和那个太医的尸体关在小院的房间里,一整晚的时间已经过去,房门直到现在都没有打开。
    真是完完全全将礼法、纲常,甚至于人伦,都抛到了一边去。
    她们默契不言。
    一时间,新帝和那位太医的事情,成了则无人敢提的宫廷秘辛。
    在她们看来,如今太医文清辞已死。
    只要众人都默契不提,那么要不了几年时间,“文清辞”的名字,便会随着这件事一起,成为条被隐入历史的独属于帝王的秘事。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早晨还没有过完。
    什么也不懂的谢孚尹,便将它给提了出来。
    见众人都不说话,谢孚尹终于忍不住向一直沉默着的母妃撒起了娇来:“好不好啊,好不好啊,母妃?我真的只想再去一次……一次就可以了!”
    兰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如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般抬头向门口看去。
    接着,一个身着紫色锦袍的太监,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对方走得有些急,此时刚气喘吁吁地站定在原地。
    “贤公公,您怎么突然来了?”兰妃轻轻地将谢孚尹从怀里放下,起身问他,“可是陛下那里有什么事?”
    “……确有一事。”今日事物众多,且都很重要,这老太监也不再卖关子了,“宫外有一人求见。”
    “宫外?”兰妃不由蹙眉,“他想要见谁?”
    贤公公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他想要见陛下。”
    “是神医谷的谷主,也就是文先生的师兄来了,是他想要见陛下一面。”
    “贤公公认识他?”兰妃吃了一惊,下意识问。
    老太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讲起了刚刚发生在宫门外的事。
    实际上贤公公也没有想到,传闻中那个从不出世的神医谷谷主宋君然,竟然会在今天早晨,出现在太殊宫的门口。
    当时负责守卫太殊宫的士兵,已经全部换成了谢不逢的人。
    从战场上下来的他们,敏感又认真。
    前来求见的宋君然气质不俗,本就惹人注目。
    更别说他的手中还拿着一个东西……
    想到这里,贤公公总算是缓缓地展开了掌心——一枚纯金制成的令牌,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那令牌上雕着一只盘龙,上刻“皇帝之令”四个大字。
    “娘娘,您看。”
    守在皇宫外的士兵,从来没有见过长这个模样的令牌,更别说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本朝的皇帝刚刚换了人当……
    可是他手里的东西,显然不是民间能有。
    那些士兵还是在第一时间,将事情传到了贤公公的耳边。
    看清楚贤公公手上的东西之后,兰妃沉默片刻,缓缓说:“让他进来吧……”
    她知道为什么贤公公会这么笃定,外面的人就是宋君然了。
    眼前这块令牌自然不是当今圣上的,甚至也不曾属于谢钊临。
    它是一个前朝旧物。
    神医谷不理俗世,哪怕是前朝皇室,想将太子送到神医谷里,都费了不少的工夫。
    ——这一块令牌,就是当年的“诊金”。
    “是,娘娘。”贤公公缓缓将东西握回手中,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不明白母妃在和贤公公说什么的谢孚尹,一直没有说话。
    等老太监离开之后,她才再次轻轻拽了拽兰妃衣袖,小声问道:“母妃,我真的不能再去看他一眼了吗?”
    这一次,兰妃并没有直接拒绝,她停顿了一会,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慢慢点头说:“好,再等等,再等等母妃就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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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医署的小院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士兵,足有千人之多。
    可是小院之内,却静得一如往昔。
    高大的玉兰花树,还矗立在那里。
    一夜狂风过后,花瓣被吹落了不少。
    但仍有一些固执的挂在枝头,等待着真正的春天的到来。
    满院清香。
    谢不逢轻轻地将文清辞放到了床上,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被角。
    独自在肃州长大的少年,本就什么都会。
    此时照顾起人来,也像模像样的。
    文清辞身上沾满血的大氅,已经被少年换下。
    谢不逢将热水倒入木盆,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干了文清辞脸上的血污。
    已是新帝的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就这样跪坐在床下,用木梳替文清辞梳着长发。
    房间里的地龙还在烧,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少年放下。
    屋里只有一盏油灯,昏暗、温暖,这里与屋外,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等到一切妥当之后,谢不逢也轻轻地躺在了床上,他没有盖被子,只是从侧边紧紧地抱着文清辞的身体,缓缓合上了眼帘。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文清辞要比自己想象的瘦弱许多。
    长高了也壮实了不少的少年,甚至轻易就能将他紧紧锢在怀抱中。
    少年忍不住如小兽一般蹭了蹭文清辞额头。
    如今谢不逢已是卫朝的新帝。
    他只用走出这间小屋,便能获得万民朝贺,坐拥这世上最高的权势。
    可是此时,少年却只觉得……若永远在这里睡下去,倒也不错。
    谢不逢将唇抵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这段时间在北地的见闻。
    “……北地的雪,比昨天晚上的还要大,有的时候连牛羊都能吹走,”谢不逢的声音,轻得宛如梦呓,“那个季节,是打不了仗的。只能将队伍驻扎在避风的位置,好好检查营帐,确定能挺过寒冬。”
    说完,又将一个个细吻落在文清辞的鬓边。
    或许是屋内太暖,文清辞的身体,似乎也不像方才那样冰冷。
    一整晚没有睡,谢不逢变得有些困倦。
    他放任自己沉溺于此时的平静与温柔,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你知道吗?去年初春,我打了一仗,差一点点死在战场上……”
    少年的声音有些委屈。
    他顿了顿说:“那晚,我好像……梦到你了。”
    身边的人依旧没有回答。
    但少年却并不在意,他只当文清辞是睡着了。
    房间里的光线异常昏暗。
    床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下来。
    藏在谢不逢心中的那个原本模模糊糊的睡梦,居然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了那么一点点。
    他忽然轻轻地睁开了眼瞳。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不复平常的冷静。
    反倒是如喝醉了一般的混沌、迷茫,还带着一点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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