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斐然越看眉心拧得越紧,抬起头来, 探究地端详着商明宝的脸色。
    他是认真观察,本着要对她生命负责的意识, 专注的目光一直从商明宝明亮闪烁的眼眸一寸一寸地下移, 直到她淡淡玫瑰色的嘴唇。
    谁经得起他这双眼睛的注视?
    嘀嘀嘀,心跳到了140, 发出微弱警告。
    向斐然开口:“怎么回事?难受吗?”
    商明宝:“我唔知啊,看到你就好快……”
    向斐然愣了一下, 松开她的手,变得面无表情起来,叫她全名:“商明宝。”
    “干嘛……”
    “这种事不要开玩笑。”
    “哪种事?”
    向斐然冷脸,一字一顿:“有关你生命安全的事。”
    还有在戴着男朋友亲手编的花环下胡说八道让人想入非非的这种事。
    花环要掉了。
    商明宝还扶了一下,委屈地嘟囔一句:“我又没有乱说,我说的是实话。”
    向斐然懒得理她,脸色很黑地起身走开。
    走得是很干脆的,但半指手套好像忽然之间就热得戴不住了,魔术贴撕开的声音透出心烦意乱,摘下后,十分暴躁地攥到手里。
    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阔步过来,将她头上的花冠摘了下来:“跟你说过,夹竹桃有毒。”
    -
    因为下午还要外出采集植物,时间紧迫,午餐最后还是以鲮鱼罐头和白水煮挂面解决了。
    除了方随宁,剩下两位少爷小姐都没吃过这样将就的一餐,都吃得很勉强,最后是在“不吃饱的话下午很可能会因为低血糖而滚下山坡致残”的恐吓中硬塞下去的。
    蒋少康问:“哥,出野外一直都这么艰苦吗?”
    向斐然一句话否定了他这个问题的正当性:“不算艰苦。”
    “这还不算苦?”蒋少康咋舌:“我以后坚决不选生物。”
    向斐然端着杯子:“出野外不是必须的,就算是对分类学专业来说,也不会经常泡在野外。”
    方随宁举手:“在分子生物学和生物信息学的手段加持并且样品充足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出野外呢?就算要观察形态也可以泡标本馆和看鲜样。”
    “有些工作是只有亲自到野外去才能完成,比如要验证物种间的杂交时,就需要考察生境、传粉者以及真菌引起的水平基因转移,还有一些别的工作,比如地区的生物多样性调查、本底调查。”
    方随宁摇头晃脑:“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某些人懒得跟人打交道,只喜欢在深山老林里待着,所以自找的。”
    向斐然睨她一眼:“知道就好。”
    蒋少康问方随宁:“你大学也报生物吗?”
    方随宁斩钉截铁否认:“饶了我吧,我不及格的次数比及格多多了,他高一就奥赛夺金,我哪趟得了这浑水。”
    蒋少康顿时肃然起敬:“表哥在清华吗?”
    向斐然报了大学名字,蒋少康微微地感到了一丝尴尬。因为这所学校虽然也是top,但当然还是比不过清北。
    方随宁在外人面前很维护表哥,不屑一顾地说:“他高一就拿到清北入场券了,拒绝了而已,所以你面前的这个可是连清北都得不到的男人。”
    向斐然被她肉麻得听不下去,往她嘴里怼了一根谷物棒:“吃你的。”
    蒋少康其实不是很关心他为什么不去清北,为什么有十六岁拿金牌的底子却去了分类学这种极难发高分文章、不那么“万众瞩目”的领域,而非在分子生物学一路直上当学术明星。
    他想问的其实是商明宝:“babe,你将来打算学什么?”
    商明宝忠实地说:“还没想过。”
    “你没有特别想学的东西吗?”
    商明宝很仔细地想了一番:“没有。”
    她确实还没想过自己要做什么的,因为总以为随时会死,想了也是白想。
    温有宜对她最常说的话就是“babe只要快快乐乐地长大就好了”,可是在先天性的疾病面前,快乐也成了一门很难的学问。
    商明宝以前从没觉得这样富贵躺平的人生有什么不对,但回答完这两个问题后,忽然不安起来。
    余光偷偷地觑向斐然。
    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个不思进取、头脑空空、虚有其表的花瓶?
    他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也喜欢十分聪明的。她有快乐的智慧,但那和锐意的聪明有鲜明的区别。
    “她连常识都没有,怎么可能想那么远。”方随宁开玩笑,“她上次还问我云南在哪里。”
    她只是随口调侃,但商明宝莫名被刺痛,正想激烈反驳时,听到向斐然开口:“除了基本的规律和真理,大部分的常识只是同温层人群的常识,没有必要用自己的人生去按图索骥别人。”
    方随宁没想到他会开口,忽然间觉得面子挂不住,有些赌气地问:“比如呢?”
    向斐然递了一个眼神给商明宝,商明宝接收到讯号,想了一想,清清嗓子:“比如……你知道红宝石的区分等级吗?”
    “……”
    “你知道一百二十克的黄钻有多大多重吗?”
    “……”
    “你知道每一家高珠的镶嵌工艺和历史吗?”
    “……”
    “你知道一颗宝石从矿石到柜台,中间要经过多少工匠多少工序吗?”
    “行行行行行……”方随宁双手合十求饶:“对不起大小姐,我错了,你有你的常识。”
    商明宝双手托腮小小得意:“当然。”
    她的样子实在可爱,向斐然不免笑了一下,拨弄着篝火:
    “对于农民来说,怎么辨识预测天气、春耕秋收、怎么让土地产出更多,是常识。对于渔民来说,哪一片海域可以捕捞什么鱼,风向的捕捉,洋流季风的运转是常识,没有高下之分,也没有哪个更应当知道的优先级。听到人生经验之外的常识,应该为自己又增加了一份见识而感到高兴;听到别人对你所习以为常的东西感到陌生,应该为又为一个朋友打开了一扇陌生的窗户而感到愉快。”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且带一点循循善诱的说教意味,氛围一时间安静下来。
    方随宁低下了头,面颊被篝火映得发烫。
    这不是向斐然说的,而是谈说月教给他们的,因为当年夺金的他是如此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狂得欠揍,所以才有了这一段。
    只是时隔多年,她忘了,而向斐然记到如今。
    “斐然哥哥……”
    向斐然从篝火边起身,修长的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不要紧。”
    ·
    吃完中饭稍作休整后,四个人重新进山,开始他们的植物研学之旅。
    向斐然像个一本正经的带队的老师,全程讲解,有问必答,并教给他们一些基础的形态学辨认方法。但蒋少康可能把这当约会,碰到好看的植物,比如巨型的春羽、附生在石边的流苏贝母兰、以及尚在花季的大花紫薇,他都要给商明宝拍照(顺便也拍方随宁)。
    向斐然这种时候便安静地等着一边,也不入镜,指尖空得发痒,想抽烟。
    终于开始采集植株时,他亲自演示了一遍,讲述要点。
    方随宁这次都有点受宠若惊了:“你该不会要当老师吧?怎么耐心得这么反常?”
    向斐然散漫地伸出两指,将她的手腕抬高一寸:“根断了,妹妹。”
    “……”
    商明宝找了一棵很远很远的翠云草,蹲在地上,小小的一柄采集锄锄得无精打采。
    向斐然在她身边半蹲下:“怎么了?”
    “无聊。”商明宝环住膝盖,声音闷在臂弯里。
    她其实不是觉得无聊,但觉得蒋少康的拍照和随时随地的表现欲把整件事弄得很无聊,可又不能发脾气,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向斐然对商明宝的感受丝毫没有意外,静了静,说:“我送你回营地,你好好休息。”
    他起身要走,商明宝按住他手腕:“你不高兴,觉得我冒犯了你的植物。”
    “不存在这种事。”
    植物不会说话,那些奇妙的演化故事,要人类亲自去探索。如果没有耐心聆听,那么植物就是遍地可见的、无聊的、沉闷的生物。
    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从来不知道绿化带里的蕨叫什么蕨,屋后栽的竹是什么竹,那些一年花复一年的行道树,也许从你抵达这个城市到离开这个城市,都未必会知道它的名字。你只是经过,然后离开。
    “你就是不高兴。”商明宝坚持说。
    向斐然索性看着她,一手搭在半蹲的膝盖上:“对,我不高兴。”
    “我也不高兴。”商明宝直视着他双眼。
    “你不高兴什么?”
    “你躲我。”商明宝憋了一整天的心情终于在这一刻脱口而出,“你今天躲着我,你明明是因为我才带我们上山的,为什么反而躲我?我做错什么了?”
    向斐然对她的质问不为所动,甚至冷淡失笑了一下:“谁告诉你,我是因为你才带你们上山的?”
    商明宝怔了一下:“不是吗?”
    向斐然简直为她的理所当然气笑了,心里涌起冰冷的怒意:“你觉得,全世界都要看你的面子,所有恰好按照你心意发生的事都是因为你?我带你们上山,是因为我爷爷远在北京开大会也要给我消息,请我一定照顾好你。”
    商明宝一个字一个字听完,鼻尖的酸涩毫不讲道理:“所以呢,过悬崖的时候不顾危险护在我外面,也是因为爷爷的拜托吗?”
    向斐然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但随即便推测出,是蒋少康和她说了昨晚的事。
    他冷酷地、神情纹丝不动地说:“是。”
    “就没有一丝一毫是因为我本人?”商明宝眼眶灼热,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是一种公主被拉下王座、冠冕被摘下砸得珠石粉碎的难堪。
    向斐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就算你是什么公主,也别太把一切都想得理所当然。”
    后来又说了什么,谁都不太记得了。离营地没几步,她甩开他的手,负气地拒绝了他的护送,带着怒气离开,而他也竟真的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几分钟后才骂了一句脏话,对方随宁简单交代了几句,从急步到小跑地追赶上去。
    脚步落在腐殖质上的动静鲜明,在鸟的啼鸣下,山林显得空而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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