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宝已经摸清了他在登山包里收纳东西的习惯,快去快回。向斐然仍是用着那支刮板,将这些碎泥装进了半透明的袋子中,继而拉紧两侧束口,放到她手心。
    商明宝觉得自己不是捏着一坯土,而是三百株随风摇曳的花。
    “等你回纽约了,我们一起种。”
    向斐然明天回到昆明后,便会直接转机飞回纽约,商明宝则去香港度过剩余的假期。
    “可是等我回去再种,会不会已经死了呢?”商明宝未雨绸缪。
    “你太小看这些花草的生命力了。许多植物的种子有休眠机制,为了应对恶劣的环境、保存群体的繁殖,它们的种子可以在地下蛰伏多年,直到自然环境变得安全稳定。”向斐然勾了勾唇,为了让她安心,他让她猜一猜目前最顽强的种子休眠了多久。
    商明宝想了想:“十年?”
    “这不算什么。”
    “三十年?”
    “也不对。”
    商明宝瞪着眼睛,猜了把大的:“总不能一百年吧?”
    向斐然揭晓答案:“两千年。”
    “what?”
    “考古学家从两千多年前的罗马遗迹中挖出了黄木犀草的种子,它们状态完好,并在重见天日后破土发芽。”
    “你编故事骗我。”商明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端倪。
    向斐然笑了一下:“植物的故事本身就足够精彩,不需要人类有限的想像力去刻意杜撰。”
    商明宝怔怔地一句:“这些植物可真耐得住寂寞。”
    “如果时机成熟,它们也可以抓住机会,发芽得很快。”
    “多快?”
    “三十六分钟。”
    向斐然说完这句,目光毫无折衷地看着她:“人也一样。”
    一样的耐得住寂寞,譬如他没有她的三年。
    一样的毫不迟疑出手亮剑,譬如他与她重逢后的第三面。
    商明宝吞咽了一下。他的耐心和果决她都已领教过,忍耐越久,行动时便越不客气。
    她现在经不住他的注视了。
    商明宝将这一小袋东西拿到阳光底下,打开手机摄像头,像是若无其事地拍了几张照片,心跳得厉害。
    向斐然放过了她,回房间去喝水。等再度出来时,商明宝耳廓上的红晕已退。
    “这是我这次的纪念品。”她将袋子贴在心口,问:“会开出什么?”
    “很难讲,也许有虎耳草、景天、多花荆芥、倒提壶、冷水花、四叶葎、甜菜、圆穗蓼、车前草、紫苑……太多了,索尔兹伯里的那三百株植物里有二十多个种,也许你的会比他多。”
    “不会开出星状雪兔子吗?”商明宝憧憬地问。
    向斐然失笑一下,温柔看着她:“这么喜欢这个?不喜欢龙胆?”
    “星状雪兔子名字可爱!”商明宝理直气壮地说,“龙胆也喜欢……”
    “喜欢什么?”喜欢它钴蓝色的花,还是顽强的生命力?”
    “喜欢研究它的人。”
    “……”
    向斐然握着保温杯,在杯口氤氲的热气中,他蹙了下眉,像是怀疑人生。
    “你什么表情?”
    “好土?”
    “……”
    商明宝气得脸色绯红张牙舞爪,直到向斐然说:“再说一次。”
    “不要。”
    “多听听就不土了。”他不知道在骗谁。
    “你滚。”
    向斐然没滚,反而将她拉进怀里,闷在她颈侧又笑了一阵。
    “真的。”他笑声干净,气息却沉下来,亲吮她的耳垂:“比起这个,不如告诉我刚刚的好不好吃。”
    第61章
    不太确定好不好吃, 所以晚上又吃了一次。口角破了,涂着旺姆给她的自制草药膏,不便动作, 猫似地一下一下舔着。
    向斐然眯眼看着, 很难说是折磨还是舒服。
    旺姆的药说是对降火消肿、祛瘀及皮肤愈合有效果。旺姆拿过来时,向斐然当着他们的面亲手帮商明宝涂了,指腹抹了一点,揉在商明宝的唇边。他太淡然,像做一件普通的事, 仁央拘着小手仰脑袋看了半天,用发现了一项规律的语气说:“向教授和阿佳真好。”
    她可能想说感情真好, 但才上学前班的年纪, 耻于描述大人的情感, 便一律归为“真好”。
    没人纠正她,当她童言无忌。
    涂完了, 向斐然将那小瓶药膏递回给旺姆,起身离开时,掌心贴在仁央圆咕隆咚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拍了拍, 似乎某种鼓励。他是不哄小孩的人,仁央第一次被他这样对待, 心里欢欣羞涩。她刚刚说对了,是吗?向教授在夸她说得好。
    晚上睡觉没再分两间房了, 收拾好行李已近十一点, 向斐然破天荒地没写论文,而是很早地熄了灯。商明宝被他抱在怀里, 于黑暗中与他说着话。
    向斐然不是话多的人,多半时候在听她讲, 想亲她前惦念起她涂了药膏的嘴角,气息便停了一停,指腹揉上,慢条斯理中加重些力道,似乎在代替吻诉说着别的意味。
    最终还是商明宝忍不住,凑过去亲他的唇角、他的唇。若即若离的,像场追逐游戏,直到向斐然控制不住,吮含住了她的下唇,勾缠她的舌尖。
    至于后来是如何一发不可收拾,从接吻演变成了别的,谁也记不清了。
    他说,沙哑的嗓音:“再吃一次。”
    商明宝膝行匍匐向下时,向斐然开了灯,掌尖穿进她发丝。
    吸顶灯与下午拢上窗帘后的矇昧光线不同,明亮得藏不住影子。这一屋里最暗的,也许是向斐然的眼眸。
    仅仅是注目着她绯红薄汗的面庞,就感到有陌生电流通过。
    商明宝次次都只管点火不管灭火,这次却不同,这次是她想继续,有伤口在,只能改含为嘬,却被向斐然接管过了主动权。他好像再难忍耐,蹙着眉,屏着呼吸,注视着苍白的、唇瓣红润的她,快速解决了自己。
    商明宝鼻尖上溅到了一点,懵懵的过后,舒展向前,凑到他脸边。
    她上翘的鼻尖跟他的贴住了,与他若有似无地蹭着,将那一点恶劣的液体沾到他的鼻头上。
    令人体热的气味在彼此绷着的、胶着的呼吸中浓郁开来,向斐然垂下眼睫,与她四目相接,任由她做这样孩子气的举动。过了会儿,没有表情的脸上失了控,吻上去的模样像要把人吃了。
    ·
    离开的这天清晨雾很大。
    扎西还是开着那台别克商务送他们出山,又是三个多小时昏昏欲睡的盘山路。昨晚上胡闹到很晚,商明宝一上车就倒在向斐然身上睡觉,过垭口时醒了,注目了会儿向斐然的神情,发现他眉心拧着,并未睡着。
    “斐然哥哥?”商明宝扯扯他袖子,“在想什么?”
    向斐然睁开眼:“西五十六街的公寓,我那里,酒店,选哪个?”
    “……”
    商明宝万万没想到他一本郑重的神情下思考的会是这种问题,脑子里一时间略过纷繁念头无数,耳廓倒是很自觉变红了。
    “我怎么知道……”她小声。
    向斐然维持着双臂环胸的姿势——这是他上车补觉的经典姿势,缓缓开口,分析道:“酒店比较有仪式感,我那里比较温馨,西五十六街更有纪念意义。”
    商明宝忍着额角青筋:“这种事情不需要这么严谨!”
    “为什么不要?”向斐然垂眼睨她,“你难道想随随便便?”
    商明宝:“……”
    看她气呼呼的模样,向斐然勾抬唇角,“如果你想在上东区,可能你的管家会有一点不同意见。”
    扎西两手扶着方向盘,于全神贯注过垭口中分神问:“你们在讨论什么?”
    向斐然:“开组会的地方。”
    商明宝:“做小组作业的地方!”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淡定,一道虚张声势,但内容听在扎西耳朵里也没什么两样。他由衷地说:“向博对学生真是负责。”
    向斐然:“……”
    商明宝只能拿一只手捂住了通红的脸。
    到度假村酒店拿上寄存的行李后,扎西送他们直奔高铁站。
    来时天灰蒙蒙,今天的蓝天却高,云也高,看着有种不真切之感。与扎西道别之后,商明宝再度仰头望了会儿天,随向斐然走进候车厅。
    她这次没有任何纪念品,但被岩石磨破的冲锋衣袖口、踢坏的登山靴鞋尖、小腿的酸、肩膀的疼、旺姆的丑苹果,仁央教给她的“阿佳”,还有那一袋从鞋底和裤腿里收获的泥土与种子,怎么不是她的战利品呢?
    到了省会机场的港澳台及国际航班候机楼,离别近在眼前。
    商明宝的航班先飞,向斐然的要等半夜。过了安检,送她至登机口,于人潮中站着拥抱许久,直至广播提醒登机。在走向头等舱通道前,商明宝在他耳边问:“还订得起酒店吗?”
    向斐然微怔,知道这就是她的选择了,勾起唇笑时,温热气息染她耳廓:“小看谁呢?”
    商明宝跳开来,冲他挥挥手道别,转身要走时,听到身后一声的“babe”。
    商明宝转过身,一点也不疑惑他为什么叫她,而是径直地、猛然地冲回了他的怀抱。
    他抱得比刚刚紧多了,两臂收拢,微凉的唇瓣久久地压着她的耳骨与鬓发。
    终于问出了克制在心间、从未出口过的问题:“会不会想我?”
    香港是那么精彩的一座城市,上一次她告别他回香港时,从他的生命里销声匿迹了三年。虽然袭上心间的患得患失太荒诞,但心脏的抽痛却不受他的控制。他是被蛇咬了而怕井绳的人。
    商明宝冲动地说:“跟我一起回香港,把回纽约的票退了,好吗?”
    向斐然失笑,在她孩子气的邀请中更紧地抱住她:“然后呢?”
    “然后跟我的哥哥姐姐们吃饭,让他们都认识你,就像二姐一样——他们个个都像二姐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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