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很乱,商明宝忍过了前额袭来的阵阵晕眩和心悸呕吐感,逼迫自己看清那些黑字:
    有媒体发布:
    「记者试图联系中科院东省植物园研究所,但未获得确切消息」
    「据不愿透露身份的友人称,向斐然博士近期确实在尼泊尔进行相关的考察工作,目前暂未联系上他本人。」
    「据尼泊尔警方发布调查,伤亡及失踪的二十五人中暂未有中国公民。」
    但是这些似是而非的官方消息,都无法否定那条热门里所暗示的消息。
    实时每一秒都有十几条更新:
    「别啊,我的电子男友……是假消息吧?」
    「又来了又来了,简中网友永远不吃教训,就不能等官方消息吗?」
    「可不可以来个官方辟谣啊……」
    「好可惜,三十二岁的杰青博导『蜡烛』」
    「天,无法想象的损失……」
    「英年早逝『蜡烛』」
    「这次是上帝说想要一个植物园了吗『蜡烛』」
    「不敢相信,两个月前还酷酷地在舞台上玩架子鼓,欢迎大家多关注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人……」
    「命运无常,越来越感到这世界就是个充满bug的游戏」
    商明宝锁上手机,一手撑着台面,在发抖的呼吸中吩咐essie:“把苏菲叫过来,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植物园的人,用我的名义。”
    essie忙不过来了,调出最直接的人脉电话,将手机贴到右耳等待接通,一边步履匆匆地穿过厅堂,掠起墙上的宅内座机话筒贴到左耳。
    苏菲是跑着来的,尚不明什么事脸色却已见凝重,不等她问,商明宝仍闭着眼,在力竭中一字一句:“用一切办法联系上中国驻尼泊尔大使馆,找最好的商业救援队,立刻进入尼泊尔境内。”
    她已经是说半句就要喘口气的地步了。
    最后,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大哥商邵:“大哥,私人飞机借我飞一趟。”
    商家原有两台湾流公务机,由于碳排放过高,近年飞往全球的业务又主要由商邵承担,因此剩下那台便出清了。商邵听出她声音异样,没有立刻挂电话,问:“发生什么事?”
    “斐然哥哥……”商明宝忍住了即将要滑下来的眼泪,硬挺的稿纸已被她掌心的冷汗浸软,“在尼泊尔遇到危险了,我要赶过去。”
    不可能。不会的。
    热搜广场上的那些话,通通都是假的。
    地质灾害发生过后有国际公认的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就算是昨晚发生的山体滑坡,现在也还没到二十四小时,一切都来得及。
    两个小时后,宾利自市郊抵达宁市国际机场公务机航站楼,湾流550于夜色下疾驰跑道、滑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同期,植物园科研所发布正式通告,证实了向斐然确实在奇特旺灾区的消息:
    「向斐然研究员于11月4日正式进入奇特旺国家森林公园进行科考,目前暂未联系上他本人,请公众勿要进行猜测及传谣。」
    “爸爸!”
    一台奥迪停在了山中宅下,离得匆忙,火也未熄,灯也未灭,照着匆匆涉阶而上的人影。
    “丘成?”向联乔闻声,放下手中书册,掩卷在膝头:“大晚上的,你怎么过来了?”
    向丘成蹲在他轮椅前,眉头舒展不开,但竭力使面部肌肉往上提:“开车经过,就想不如来看看你。”
    向联乔摘下老花镜,眯了眯眼部肌肉方才看清女儿的脸:“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又遇到糟心事?”
    向丘成扶着轮椅的手蓦然捏紧,嘴唇哆嗦,但仍微笑着:“没有的,烦心事么天天都有,不碍事。”
    “今天晚上电话是不是响了很多次?小管,是找我的吗?”
    管助理神色如常地回:“不是的,老领导,是我家里事。”
    “哦。”向联乔点头,“你们一个个整天管着我这管着我那,新闻也要你们挑过了才给我看,别以为我不知道。”
    “好了爸爸,”向丘成握住了他生长满老年斑的手,“哪有这回事?医生说你要用眼,这么晚了还看书就是你的不对,我送你上床休息。”
    见惯了大场面的心脏被她冰得哆嗦得沉了一下,向联乔竭力想看清女儿眼眶里的内容:“丘成,你的手这么冰?”
    向丘成笑道:“我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气血哪有小姑娘那么足呢?”
    向联乔便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给她以缓缓的温暖:“囡囡都五十几岁了。”
    他点点头。
    向丘成推他的轮椅进电梯,倏尔听到他问:“斐然过两天是不是该回来了?”
    身后一时间没声,过了会儿才响起向丘成的回答:“是吗?我不清楚,回头我问问随宁,他们兄妹关系亲。”
    出了电梯,灯下虫鸣,一只蟋蟀跳到了向联乔盖着骆马毛毯子的膝上。
    “哦?”向联乔摊开手掌,由那只蟋蟀跳到了他红红白白的掌心上:“冬天了,你倒是少见,试一试过冬吧。”
    蟋蟀不答,在他掌心留了会儿,竭力一跳蹦走了。
    向丘成在管助理的帮忙下扶他上床,絮叨两句:“十一月了,忽冷忽热的,你晚上可不能再揭被了,否则我们又要挨医生骂。”
    向联乔闭上眼,气息长起来。临睡着前的浮沉梦事中,都是那只绿色的蟋蟀。
    落灯闭门,向丘成贴着门站了会儿,一言不发地和管助理下了楼。兰姨、赵叔及一个佣工、一个护工都已站在了客厅中,目光齐齐地望着向丘成。他们都没有说话,兰姨的眼圈红得厉害。
    “不管结果怎么样,都不能让他知道。”向丘成下了死命令。
    管助理随行数步,陪她到了车边,听她问:“大使馆那边怎么说?”
    “已经有搜救队过去了。”管助理回答,“我已经打过招呼,所有消息先经我这里。”
    向丘成坐进车里,扶着方向盘静坐了好一会儿,方随宁的电话随即拨了过来,一开口,叫她一声“妈”,声调末尾已经哭了起来,充满了茫然和惶恐,像小孩。
    巨大的变故,将砸穿每个自以为已经是个合格的成年人的底色。
    “别哭,随宁。”向丘成用掌根揩了下眼泪,“可以的话,回来吧。”
    “我去尼泊尔!”
    “你去那里干什么?别胡闹了,有空回来陪陪外公,别让他总记挂斐然。”
    眼眶里的眼泪溢个不停,方随宁一边开着免提,一边于朦胧视线中买着最近的一班机票:“他不会有事的,祸害遗千年你知道吧,而且他那么厉害……”
    奥迪下山,车前灯与上山的库里南交汇。双方都停了下来,默不吭声地像两头兽对峙,俄而,奥迪先响起一声关门声。
    雪白的灯辉中,向丘成与向微山相对而立。
    “你要是敢告诉爸爸,我这一辈子都跟你没完。”向丘成斩钉截铁地说,声音从牙根间挤出。
    “丘成,你难道把我当畜生?”向微山的手抵着嗡嗡作响的引擎盖,“斐然是我的儿子,爸爸也是我的爸爸。”
    “你好好想一想怎么办吧,要是……”向丘成说不下去,喉咙被哽咽堵住,热泪溢了下来。
    没有人敢往这个“要是”里深想一步——
    要是向斐然真的出了事,会将向联乔一并带走的。
    “爸爸睡了,你别再去找他,他会察觉的。”
    走之前,向丘成将大使馆的联系方式交给了向微山。
    那一晚,在湾流公务机紧随其后的,是另一台同样飞往博卡拉的公务机。
    “我已经找站方将热度降了。”essie自从上机后便不停地打电话——她自己的人脉,商明宝交给她的人脉,能用的一切都用上。
    向斐然的名字不再出现在词条上,但如果手动搜索,有关他已经遇难的消息依然片刻不停。无数人拥至联合国、腕表品牌及乐队节目的官微下,向他们询问此事是否为真。
    “尼泊尔警方和大使馆的搜救队伍都已经进入林区,这是他们上一次发送出的经纬坐标轴,我已经同步给救援队。”苏菲将那一串冷冰冰的字母数字共享给了商明宝,“小姐,吉人自有天象,你们眼看着就要好了……”
    商明宝贴在双手掌心间的脸低垂地埋着,眼泪一颗一颗地砸进地毯里。
    湿漉漉的掌心里,被塞进了一个温热的东西——是苏菲每日不离身的十字架。商明宝的指腹用力地摸索着那上面的花纹和耶稣像。
    “一定来得及。”商明宝深深吸了吸鼻子,唇角扬起笑来,“如果不参加节目,他就不会上热搜,也不会去那个纪录片,我们就不会这么快聊上天,我也不会知道他遇到危险了——你们看,一切都是冥冥注定的,都是刚刚好的,没有阴差阳错,是扣好的,差一步都不行——既然扣上了,那就是让我去找他,让我去救他的。”
    她深深地吸气,“不哭,不哭,我还有好多事要做,不是哭的时候。”
    商檠业和温有宜的电话来了,想必是从商邵那里得知了消息。由集团出面雇佣的另一支国际专业救援队,已经乘直升机前往尼泊尔境内。
    “babe,那里的雨还在下。”商檠业的话音很沉稳。
    爸爸不同意你以身犯险。
    但沉默数息,他开口:“一切的前提,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
    四个小时后,湾流公务机降落博卡拉那破而小的机场,直升机的螺旋桨早已划着细丝雨幕,当头的女人自舷梯冲下,在破风声中跑过被塔台灯光照亮的空地。
    雨如刀,站在红色涂装直升机门边的队员一把拉住了冲他递过来的这只手,助力她以最快速度蹬上机舱。
    essie和苏菲随后,这之后是两名保镖。人既已齐,螺旋桨的残影中旋起雨雾,带着他们径直前往奇特旺。
    “我们的队伍已经进去了,塌方和滑坡的地方太多,需要时间搜救。雨势很大,视野迷航不能冒险深入,我会把你降在河谷宽阔地带。”搜救队员用最简洁流畅的英文描述详情。
    博卡拉海拔原本就高,起飞后,客舱加热,机身随山势颠簸,苏菲和essie都面如菜色吐了起来,商明宝忍住肠胃和喉管的蠕动,“我必须要进去!”
    “女士,森林内部错综复杂,山体滑坡随时都会再次发生!”机舱内太吵了,搜救队员面色严厉,厉声:“我受了你集团的委托,要将你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
    “我可以。”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
    砰的一声,她面前被扔下了头盔、反光条救生马甲、棉服以及雨披,好像早已有人料到她的回答,命搜救队提前备好了这些。
    “把这些穿好,如果你状态不对,我随时会安排队员强制带你撤离。”
    按原定计划,苏菲年事已高,留在外围信号稳定的地方保持与各方的联络,essie则随她进入林区。经搜救队如此一说,商明宝改变计划,让essie留在吉普车内:“这不是你那份工资该干的活儿,我的手机留给你,你帮我处理好来电。”
    暴涨的娜普娣河被大雨浇成了烧开锅的水,黑夜下只有直升机探照灯、吉普车前灯、行进队伍的头灯以及手持户外探照灯的光线,交织着,凌乱着,伴随着搜救犬穿过灌木丛的窸窣声。
    会来得及。
    会来得及。
    知道吗,她的脑海里根本想不到别的,一丝一毫悲观的猜测都生不出,外面很闹,她的头脑里却只有静默。上天已经给过她昭示了,如果不是热搜,她也许只能做那个被通知的人,生或死,已定局。但现在,老天要让她做这个躬身入局的人,做这个亲手拯救她爱人的人。
    搜救工作持续了一整夜。
    夜间大雨的救援工作效率极低,雨水破坏了太多气息,向斐然的衣物——那件商明宝寒潮时从他宿舍里穿出来的冲锋衣,是她身边唯一还携带他气息的东西。它不停地、反复地被搜救犬嗅闻、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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