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上的银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确然是不摘下面具就无法饮茶。赵樱泓看着那双眼,眸子黑而亮,犹如澄澈的夜空中繁星点点。但眼底似乎蕴有一股化不开的墨影,使得这双眸子看上去有些深沉晦暗,心思难明。
    她顿了顿,又将茶盏推回去道:
    我知你不方便喝,不过你是客,我招待你是本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今夜见了我,态度变了?
    昨夜是我鲁莽,因着一直被追捕,我奔跑躲避,气血翻涌之下,心绪一时有些亢奋,是以未能很好地控制住行举,三娘子恕罪。韩嘉彦无奈道。
    这么说,如今的你才是你平日里的模样?而昨夜我看到的是你的本来面目?常常端谨有礼,有时恣意狂傲,有趣赵樱泓唇角扬起淡淡笑容,取了印章,给自己方才的那幅字盖了印。
    韩嘉彦倒着欣赏她的这幅字,她写的是行草,风骨颇有王右军之范。上书四个大字:银月翡龙。
    赵樱泓道:我不知你是否懂书法,我这字写得如何?是不是还差很多。
    三娘子太谦逊了,您这字飞逸俊俏,灵动漂亮,虽然欠了些笔力,但仍然是一幅好字,拿去与当今的书家比一比,也能名列前茅。韩嘉彦笑道。
    真的吗?听她评价如此之高,赵樱泓一时喜出望外,这幅字是送给你的,你能喜欢就好,还望笑纳。
    这在下受之有愧韩嘉彦一时惶恐。
    怎会有愧呢,昨夜你的冒犯我已不在意,你能愿意来陪我说说话,我自是要回礼答谢于你的。怎的,不想要?赵樱泓挑眉。
    韩嘉彦哪里敢说不想要,而且她内心深处实则是又惊又喜。于是也不矫情,敛了眉目,躬身抬起双手,道:
    多谢三娘子赐御笔,在下定会用心保存。
    这就对了。赵樱泓性子颇有几分飒然,可那面庞却又如此娇怜绝美,糅合成浑然天成、白璧无瑕的可爱模样。
    她将字卷好,封入硬纸卷筒,纸筒上有栓绳。
    这样你也方便拿。
    韩嘉彦接过纸筒,斜背于背上,再度揖手拜谢。
    长公主夜深了,您该歇着了。此时楼下传来了媛兮的声音。
    知晓了,我一会儿就下去。赵樱泓回道,眉目中显出几分懊恼神色。
    今夜太迟了,明夜再聊罢。你明夜可还来?赵樱泓问。
    在下尽量早一些过来。韩嘉彦道。
    如此甚好。赵樱泓展颜浅笑,我还有好多的问题想问你。
    那笑容若浅白的月莲在韩嘉彦眼中绽放,她心口怦怦作响,慌忙后撤了半步,垂下视线道:若在下知晓,定知无不言。
    说罢她再度绕开屏风,准备离去。临走时,却又莫名顿住脚步,回身望向屏风之内正望着她的赵樱泓。那人儿已然变得模糊,可她的心却跳得更快了,
    她飞身而起,轻轻踏过抱厦屋檐,跃出任宅。寒凉的夜风灌入面具的罅隙,面具冰寒地黏压在面庞上,终于使得她面上的温度转凉,她不禁按了下胸口,暗暗自问:
    你这是怎么了?韩六。
    翌日晨间,韩嘉彦天不亮就出门了。
    昨夜归家时,她将带出来的奴契展示给了雁秋看。并当着雁秋的面将雁秋的那张奴契给销毁了。保留下王奎的那张奴契。
    这是因为其上有王奎的去向内侍省。
    韩嘉彦昨夜刚拿到这张契书时,并未细看,只看到契书之上买主的签章位置画了个圈,然后盖了个印。这印盖得有些潦草,一时难以分辨。等到带回家,于明灯下仔细辨别,才发现这印是内侍寄班的印,其上有日期,是五年前的事了。
    她不禁愕然,这才知道王奎竟然是被送入内侍省去了。
    国朝宫廷宦官有入内内侍省和内侍省之分,此二者是内外之分,入内省宦官更贴进皇家的日常生活,而内侍省宦官则在外朝当值。不论是哪一种,那都是在宫廷之中,都是宦官,都得净身。
    雁秋知道自己的亲弟弟王奎被送去了内侍省后,哭得双目都肿了。王奎当时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却要被净身入宫,从此不得人道,不得自由。实在是最凄惨的处境了。
    但她尚未放弃希望,因为韩嘉彦答应她再去寻一下,进入内侍省有一个选拔过程。虽然五年过去了,希望渺茫,但还是得试一试,也许王奎就被淘汰了,并未能入宫。
    这一夜,主仆二人近乎一夜未眠。雁秋是情绪太过激动,而韩嘉彦则是因为被过多的事情烦扰。
    这么多年来,不论身边事物再如何千头万绪,韩嘉彦只需一件一件厘清便是。
    可如今她这心思却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思索着正事,可不知不觉间就走了神,脑海里总会浮现长公主的眉眼、话语,还有那三层楼台之上的香几、书案与茶盏,那里的一切总是三不五时于脑海中闪现,搅得她难以定下心神。
    她心烦意乱,干脆一大早天不亮就出了门。她今日戴软脚幞头、着青锦圆领袍,系着蹀躞带,带了箫中剑,手里提着个包袱,里面是昨夜她搜到的账目与王奎的奴契,还有长公主昨夜送她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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