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允和疲惫地坐下来,没有?说话,只接过茶喝了一口?,随后道,“不错。”也没有?多喝,便搁下了,这才?抬眼往妻子看来,“回来多久了,路上?可还顺利?”
    荀夫人脸上?笑意?不减,“回来两日了,一切都好,老?爷放心。”
    荀允和点点头,没有?多问,沉默片刻,又道,“樨儿呢?”
    荀念樨,是荀允和和荀夫人的小儿子,二?人膝下只这两个孩子。
    提到儿子,荀夫人面上?笑容更?加真切几?分,“听?说我回来了,昨日回府上?请过安,今日一早又去了国子监。”
    荀允和再次点头,这回表情明显有?几?分满意?,“很好。”
    荀云灵温顺地立在他身?侧,双目孺慕望着他。
    父亲一直是她最大的骄傲,她在荀允和面前素来乖巧懂事,她盼着得到父亲的宠爱和认可。
    一见父亲再次陷入沉默,荀云灵与母亲相?视一眼,提醒道,“爹爹,时辰不早,您早些去歇着吧。”
    荀允和回了回神?,淡淡颔首。
    荀云灵送父母过垂花门往正院去,路上?捡着自己这半年的见闻说了几?件,荀允和时而笑着点头,时而沉吟不语,一路也算融洽地回了退思堂。
    等到女儿离开?,院子里恢复寂静。
    荀允和喜静,几?乎不爱听?人说话,屋子里服侍的下人也静悄悄的,荀夫人亲自替他备好衣裳,送他去浴室,待要进去伺候,荀允和摆摆手示意?不必,荀夫人面色顿了顿,看着依然俊雅清俊的丈夫,慢慢退了出来。
    一刻钟后,荀允和换好衣裳回房,荀夫人在梳妆台坐着。
    荀允和径直往塌上?去,荀夫人转过身?子,面朝退鞋的丈夫问,“老?爷,月底便是您四十大寿,您打?算怎么办?”
    荀允和头也没抬,不假思索回,“不必办。”
    随后便先躺在了外侧塌沿。
    荀夫人闻言立即皱眉,跟着往塌边一坐,望着枕着手闭目养神?的丈夫,“您这回是整寿,甭说街里邻坊,便是外头官宦夫人,见了我没有?不问的,您不办,人家也要送礼上?门,你叫我怎么交待,总不能收了东西又不给人一碗茶喝。”
    荀允和在这时睁开?眼,冷冷开?口?,“我叫你收人家贺礼了?”
    荀允和此人素来是温和的,温和中罩着一层淡漠,无论何时,他几?乎不动怒,但真正动怒,便是底线不容践踏。
    荀夫人委屈地噎了噎嗓,垂下眸道,“妾身?知道了。”
    荀允和闭上?眼,荀夫人暗暗吸了一口?气,将梳妆台灯盏吹灭,越过荀允和睡去了里头。
    帘帐陷入昏暗,荀夫人躺下片刻,不由自主往丈夫望了望,黑暗里,荀允和轮廓模糊,呼吸均匀,几?乎睡过去了。
    荀夫人忍不住慢慢往他身?侧挪了挪,抬袖往他腰间抚去,一只宽大的手掌伸过来按住了她,“睡吧。”他语气疲惫又冷淡。
    荀夫人僵了僵,神?色落寞的在夜色里坐了半晌,慢吞吞挪回自己的位置,听?着外边的蝉鸣,露出一个凄厉又自嘲的冷笑。
    五月初八,荀允和休沐,晨起他早早回到前院书?房,坐下后,目光便落在桌案那个包袱上?。
    他抬手打?开?,瞧见里面是一个破裂的锦盒与两册沾了灰的书?册,脸色就变了。
    他飞快将书?册拾起,随意?翻看其中一页,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一行行俊挺不失风骨的行楷,一撇一捺甚有?章法,是裴沐珩亲笔,这本书?他读过,是裴沐珩从皇家藏书?阁抄写?回来的《景澜记事》,而在裴沐珩字迹下方,偶有?几?行娟秀的小楷,毋庸置疑,这是荀云灵做的注解。
    一股恼怒窜上?眉心,荀允和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本能地松开?手,书?册跌在桌案。
    他眉目森冷地往后靠了靠,脑海闪过一些久远的似曾相?识的画面,紧接着唇角掀起几?分自嘲抑或是嫌恶,人跟入定似的,没有?吭声,好半晌,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荀允和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额往外吩咐,
    “去唤二?小姐过来。”
    管家正推开?门,听?得这句吩咐,愣了愣,旋即笑着往外头指了指,“老?爷,二?姑娘清晨亲自给您熬了一碗莲子粥,正在门外候着呢。”
    荀允和面无表情,手搭在圈椅,视线挪向窗外。
    这是等着荀云灵进去的意?思。
    荀云灵得了管家许可,提着食盒进了屋。
    荀允和书?房并不大,却?是书?香满室,处处堆满了书?架,这么一个清雅克谨的人,唯独书?架上?是乱的,浩如烟云的书?册横七竖八叠着,不成样子,可无论有?多乱,他总能轻而易举寻到他想要的书?。
    过去荀府众人要帮他清理,他从来都拒绝,且未经准许,不许任何人进他书?房。
    荀云灵小心翼翼将食盒往旁边桌案一搁,这才?抬眸往父亲望去,一眼就看到桌案上?碎裂的锦盒与书?册,笑容僵在脸上?,人一下子就慌了,
    “爹爹……”她俏脸先是一阵发热,又在对上?父亲慢慢投过来的审视眼神?时,唇角血色退的干干净净。
    荀云灵到底还算有?城府,她极力压住慌乱的心绪,缓步往前,垂首立在荀允和跟前不说话。
    荀允和冷冷地将书?册打?开?,摊在她跟前,“你这是什么意?思?”
    荀云灵探头看过去,其中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见解,她羞愧地垂下眸,小声解释,“女儿在青山寺养病时,颇有?感悟,便记录下来。”
    “把你的见解写?在人家的书?册里,什么意?思?”荀允和几?乎一眼看透女儿心思,无情地揭示道,“好叫他晓得你是一位知书?达理,甚有?见识的女子是吗?”
    荀云灵面色胀得通红,“我……”
    荀允和忽的嘲笑一声,这一声不知是嘲笑女儿,还是嘲笑自己,他长吁一口?气,阖着目压下满腔的愤怒与失望,
    “从小,我便教导你,人要行得正,坐得端,尤其是姑娘家要懂得自怜,自爱,自重,你是丝毫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我问你,你这么做,是想给裴沐珩做妾?”
    荀云灵闻言瞪大眼,下意?识反驳,“女儿没有?,女儿怎么可能给人做妾?”
    荀允和目色冷冽,“这么说,你便是欺负人家乡下来的,不如你饱读诗书??还是你想要取而代之?”
    荀云灵被一语中的,面露窘迫,咬着唇,将头压得很低。
    她承认她着实有?这样的动机,她心存不甘,难以接受裴沐珩这样的天之骄子,娶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女子,直到昨日见到徐氏,与今日这几?册书?,她方知,自己大错特错。
    徐氏能让裴沐珩出手,将这锦盒与书?册送来父亲桌案,可见,她在裴沐珩心目中地位不低,二?来,更?间接证明,裴沐珩对她没有?心思。
    想到后者,荀云灵才?真正难过又屈辱。
    她堂堂阁老?之女,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是她轻敌,错看了徐氏。
    父亲是什么性子,荀云灵岂能不知,这个时候越狡辩只会越惹怒他,认错是唯一的出路,荀云灵毫不犹豫跪了下来,朝父亲拜下,郑重道,“爹爹,女儿知错了,女儿逞一时之快,让自己无地自容,丢尽脸面,女儿愿接受爹爹的惩罚。”
    荀允和听?了这么一番话,心里总算好受一些,他把目光移开?看向窗外,此时窗外百花齐放,夏草葳蕤,是最繁盛的季节。
    荀允和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恍惚了一阵,旋即正色吩咐荀云灵,
    “摆在你面前两条路,堂堂正正做人,回头我会替你择一佳婿,再有?下次,我便将你送去尼姑庵修行,一辈子青灯古佛,不要见人。”
    荀云灵脑海闪过裴沐珩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将眼底的不甘压下,垂下眸,“女儿知道了……”
    荀允和当着荀云灵的面,将那两册书?给烧了个干净,荀云灵仿佛被人抽了几?个巴掌,难堪又委屈。
    从头到尾,父亲看都没看她一眼,荀云灵跪下来哽咽望着他,小心翼翼问,
    “爹爹,如果换做是姐姐,您也这样吗?您会替她争取她喜欢的男人吗?”
    荀允和猛地抬起眸,锐利地看着她,似难以想象她问这样的话,盯了一瞬,冷声道,
    “我早就提醒过你,莫要失了体面,你不听?,非要跟着你母亲往王府凑,熙王妃是喜欢你,可裴沐珩的婚事得圣上?做主,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如今还有?脸提你姐姐?”
    “只要是我的女儿,我就不许她自轻自贱,丢人现眼,你可以做,除非你不姓荀。”
    荀云灵失魂落魄提着食盒出了书?房,走?了一段,便见前面快步走?过来一清秀的男子,她看着他朝阳般的面容,心里交织着几?分羡慕与嫉妒。
    荀念樨清晨有?事回府拿一册书?,听?闻父亲回来了,特意?过来请安,不晓就撞见姐姐泪流满面,
    “二?姐,这是怎么了?”
    荀云灵回过神?来,拭了拭泪,摇着头,朝弟弟露出笑容,“你来给爹爹请安?”
    荀念樨垂眸瞧见她手中的食盒,关心道,“爹爹不肯用膳?”
    荀云灵吸了吸鼻子,语气低落,“是我犯了错,惹了爹爹生气。”
    荀念樨皱着眉道,“爹爹最是温和耐心,你能惹爹爹生气,可见着实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姐,爹爹已经够忙了,你就让他省省心吧。”
    “省省心?”荀云灵听?了这话,觉得是天大笑话似的,双目眯出冷芒,“爹爹何时对我上?过心?他心里只有?长姐,对你也甚是悉心教导,唯独我……却?始终不得爹爹欢心……”
    思及此,荀云灵捂着脸哭着回了后院。
    荀念樨被她这话,砸得一头雾水,
    “好好的,怎么又提这茬?”
    荀念樨摇摇头,拿着手中的书?册大步往书?房去。
    彼时,荀允和刚用些清淡早膳,这一日罕见没有?看书?,而从桌案下一个密格里翻出一样东西。
    荀念樨进去时,就瞧见父亲手中抚着一个褪了色的拨浪鼓出神?。
    爹爹这是又在思念长姐。
    荀念樨轻轻将书?房门掩上?,缓缓走?进去,十二?岁的少年稚嫩的面容带着孺慕与好奇,蹲在父亲跟前的锦杌,问道,
    “爹爹,这是长姐的遗物吗?”
    荀允和指腹轻轻抚着已斑驳的纹路,一面用羊皮做的拨浪鼓,是他亲手所为,她最宝贝的玩具。
    “是啊……”荀允和面上?褪去一切的沉稳与锋芒,如同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父亲,面露无比怜爱的笑容,
    “她可喜欢了,大约每日玩得勤,破了一个洞,临走?时,将它交给爹爹,让爹爹给她修补,爹爹便想,再给她做一面……”
    话再也说不下去,荀允和垂下眸,通红的眼角仿佛扎满了藤刺,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荀念樨见爹爹情绪难控,心疼得不得了,单纯的少年不知如何安抚父亲,破口?而出道,
    “爹爹,你告诉我,长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大约他需要一个人陪他思念。
    荀允和闻言愣了愣,目光再次落在那面拨浪鼓,记忆深处最鲜活的画面缓缓浮现眼前。
    “她呀,可淘气了,你是不知,她刚生下来时,腿长手长,就比旁的孩子坚实,别人刚学会走?,她就能跑。”
    “漫天遍野都是她的踪影,不小心摔破了皮,从高高的坡上?滚下来,呵,村里的男孩子都没有?她淘气,爹爹呀,又气又笑,背着书?囊爬上?坡,将她从沟里抱起来,”
    “她浑身?沾满了泥,见我瞪她还不高兴,抓着一把泥,糊了爹爹一脸,不像你,你小时候可乖巧……”
    他唇角不自禁露出笑。
    荀念樨也跟着露出笑容,“姐姐这么淘气吗?”
    “还不止呢。”荀允和握着破旧的拨浪鼓,眼神?也跟着明亮几?分,
    “她脾气还大着,骄纵得很,不许任何人碰她的东西,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子,她都敢打?,一拳呼过去,将人家小哥哥打?得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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