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开始时很安静。安静得令斯佳丽有些失望。她本期待着会有音乐、舞蹈和某种庆祝活动,但杰米只是把她带到他家现已熟悉的厨房里。莫琳在她的脸颊两边各亲了一下并端给她一杯茶表示欢迎,然后又忙着去准备晚饭了。斯佳丽在半打盹儿的詹姆斯伯伯身边坐下。杰米脱去外套、解开背心的钮扣,点上烟斗,在一把摇椅上坐定下来静静地抽着。玛丽凯特和海伦在隔壁餐室里摆餐具,在刀叉的噼啪声中聊着天。这是一幅舒适安详的家庭场面,但却不很令人激动。不过至少很快就会有晚饭吃了,斯佳丽想。我早知道宝莲姨妈和尤拉莉姨妈关于斋戒的整个说法纯粹是无稽之谈。没有人会故意连续好几个星期每天只吃一餐。
    几分钟以后,那位满头黑色秀发的腼腆姑娘手拉着小杰米从走廊里走了进来。“哦,你来啦,凯思琳,”杰米说。斯佳丽在脑子里记住了这个名字,觉得这名字很适合这个既温柔又年轻的姑娘。“把那个小男人交给他老爸吧。”只见小杰基抽出手来,向他父亲跑去,短暂的宁静一下子便告终结了。小男孩的欢叫声震得斯佳丽向后一缩。詹姆斯伯伯被突然吵醒后不悦地哼着鼻子。临街的大门打开了,丹尼尔和他弟弟布赖恩走了进来。“看谁在门口闻香味让我给发现了,妈,”丹尼尔说。
    “哦,原来是你大驾光临,使我们不胜荣幸啊,布赖恩,”莫琳说。
    “我得去告诉报社让他们把这消息登在头版新闻上。”
    布赖恩把他母亲拦腰抓住来了一个狗熊式的紧紧拥抱。“你不会把一个男人赶出门去挨饿吧,呃?”
    莫琳佯装生气,脸上却挂着微笑。布赖恩吻了一下她盘在头顶上的团团红发,然后放开了她。
    “看你把我的头发弄成什么样子了,你这个野蛮的印第安人,”莫琳抱怨道。“而且也不跟你斯佳丽姑姑打声招呼,真让我丢脸。还有你,丹尼尔。”
    布赖恩弯下他高高的身躯,朝斯佳丽咧嘴一笑。“原谅我好吗?”他说。“你这么娇小,又那么文静地坐在那里,我刚才根本没看到你,斯佳丽姑姑。”他浓密的红发在炉火的红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他的蓝眼睛充满了欢乐,极富感染力。“你愿代我向我那狠心的母亲恳求,让我在她的餐桌上吃几口残羹剩饭吗?”
    “去,去,去,你这个野蛮人,先把你的手去洗干净,”莫琳命令道。
    布赖恩向洗涤槽走去时,丹尼尔立刻接替了他的位置。“我们都很高兴你来跟我们共进晚餐,斯佳丽姑姑。”
    斯佳丽微微一笑。尽管小杰基跳上杰米的膝头吵吵闹闹,她仍很高兴来到这里。她这些大个子的红头发亲戚,个个充满了活力。相比之下,她外公那幢冷清、完美的大房子似乎成了一座坟墓。
    大伙儿在餐厅围着大餐桌吃饭时,斯佳丽方才得知莫琳对布赖恩佯装生气背后的一段故事。几个星期以前布赖恩从他与丹尼尔合住的房间里搬了出去,而莫琳对他这一突如其来的独立行动,还只是一半接受。尽管他只住在几步之外,住在他姐姐帕特里夏的家中,但毕竟是离开家走了。令莫琳深感欣慰的是,帕特里夏家的菜肴虽然更为精致,布赖恩却仍对她烧的饭菜更加喜爱。“啊!帕特里夏不准鱼腥味沾上她家精美的花边窗帘,所以你还能指望吃到什么东西呢?”她沾沾自喜地说。一边把四块黄灿灿涂有奶油的煎鱼堆到她儿子的盘子里。“我敢肯定,做她那样的夫人,在大斋期可够苦的!”
    “住嘴吧,女人,”杰米说“你是在说自己女儿的坏话呢。”
    “作母亲的再不能说,谁还能说?”
    这时老詹姆斯开了腔。“莫琳的话有道理。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母亲那张利嘴”接着他便兴致勃勃他说起一连串年轻时的往事来。斯佳丽特别专注地听着与她父亲有关的事。“就说杰拉尔德吧,”老詹姆斯说,这时她便把身子向他靠了过去“杰拉尔德一直是她最宝贝的儿子,因为他最小。他闯了祸最多挨两句骂就没事了。”斯佳丽听到这里笑了。老爸就该是他母亲的宠儿。谁能抗拒他在大声嚷嚷的外表下试图掩饰起来的那颗温柔的心呢?哦,她真希望爸爸此时能在这里跟他的家人团聚一堂。
    “晚餐后我们要去马特家吗?”老詹姆斯问。“还是他们到这里来?”
    “我们去马特家,”杰米答道。斯佳丽记得,马特就是在帕特里夏的生日晚会上第一个开始跳舞的那个人。她的脚开始在地板上轻轻地敲了起来。
    莫琳对她微微一笑。“我想已经有人准备要跳双人舞了,”她说。
    她拿起自己盘子旁边的汤匙,又伸手越过丹尼尔拿起他的汤匙,然后碗底对着碗底把他们的碗放好,把柄端松松地握在一起,用汤匙轻轻敲着她的手掌、手腕、前臂和丹尼尔的额头。敲打的节奏就像敲响板,但声音稍轻。光是这种用一对长短不一的汤匙来奏乐的傻样子,就把斯佳丽逗得开怀大笑。她不假思索便开始用手掌在餐桌上用力敲打起来,那节奏正好与汤匙的节奏相配合。
    “咱们该走了,”杰米笑着说。“我去拿小提琴。”
    “我们要把椅子带去,”玛丽凯特说。
    “马特和凯蒂只有两把椅子,”丹尼尔向斯佳丽解释说。“他们是最近才搬到萨凡纳来的奥哈拉家人。”
    马特和凯蒂,奥哈拉家的两间客厅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这一点都不重要。他们有壁炉供人取暖,天花板上有煤气灯的球形玻璃灯罩照明,有宽敞、磨光的木质地板可以跳舞。那个星期六晚上斯佳丽在那两间空荡荡的客厅里度过的几个小时,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奥哈拉家族的人在一起共享亲情和欢乐,就像他们共享他们呼吸的空气一样自由自在、毫无意识。斯佳丽觉得心头有某种遗忘已久的东西在滋长。她变得像他们一样毫无装腔作势之态,一切感情的流露均出于自然而然,全身心地沉浸在无忧无虑的欢乐之中。她早已学会了在进行征服和控制的搏斗中运用种种巧妙的计谋和算计的手段,因为这是在南方的上流社会作一个美女所必须掌握的东西,但在这里她却可以摆脱掉这一切。
    她无需诱惑或征服任何人,以她的本来面目她就受到欢迎,因为她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她生平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想离开聚光灯的照明圈,让别的人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他们真令她着迷,主要因为他们是她新近才发现的亲人,还因为她一生所认识的人中从来没有哪个人像他们一样。
    或者说是几乎没有。斯佳丽望着莫琳,见她正与站在她身后的布赖恩和丹尼尔在演奏音乐,又见海伦和玛丽凯特正配合着莫琳的响板节奏拍着手。突然之间,这些生气勃勃的红发家族的人仿佛变成了富有青春朝气的塔尔顿家的。那对高大英俊的孪生兄弟,那两个坐立不安、带着少女的急躁心情急于要涉足下一步充满刺激的人生的女孩子们。斯佳丽一向对卡米拉和赫蒂塔尔顿与她们母亲相处时那种自由自在、毫不拘束的样子羡慕不已。现在她在莫琳和她的孩子们身上也看到了同样的情形。她知道她又可以跟莫琳一起开怀畅笑,可以和他们相互取笑,可以分享杰米的妻子倾注在她周围每个人身上的那种慷慨的慈爱。
    此刻,斯佳丽对其安详娴静、沉默寡言的母亲那种近似崇拜的感情被打碎并产生了一个小小的裂缝。过去她一向因为无法遵循母亲的教诲而感到内疚,现在也开始从中解脱出来了。也许成不了完美的淑女也没有什么不对。这一思想太丰富,太复杂了,以后再去想吧。现在她什么都不愿想。不想昨天,也不想明天。唯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以及此时此刻所包含的快乐,还有音乐、唱歌、拍手和跳舞。
    经历过查尔斯顿舞会的正式礼仪之后,这种家庭舞会自发的欢乐真令人陶醉。斯佳丽深深陶醉在周围的欢乐和笑声中,不禁感到飘飘然起来。
    马特的女儿佩吉把双人舞最简单的舞步跳给她看。奇怪的是,让一个七岁的孩子教你跳舞,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接受别人(包括大人和小孩)坦率的鼓励甚至嘲弄,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鼓励和嘲弄既是对她的,也是对佩吉的。她一直跳舞到双膝发抖,才笑着瘫倒在老詹姆斯脚边的地板上,老詹姆斯当她是小狗一般地拍拍她的头,于是斯佳丽更是笑个不停,直至“笑得喘不过气来才大声喊道:“我玩得真开心!”
    在斯佳丽的一生中很少有开心的时候,她真希望这种纯洁而朴实的欢乐永远持续下去。她看了看她这些个子高大、乐呵呵的亲戚,真为他们的体力、精力及音乐和生活才能感到骄傲。“我们奥哈拉家人真是一帮了不起的人,没有人能赶得上我们。”斯佳丽仿佛又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在重复他经常向她夸耀的话,而现在她才第一次体会到他这番话的含意。
    “啊,杰米,今天晚上真是太美妙了,”在他送她回家的路上她说。
    斯佳丽实际上已累得连路都走不稳了,但她却像只喜鹊一样,叽叽喳喳他讲个不停,兴奋得无法忍受沉睡城市的宁静。“我们奥哈拉家人真是一帮了不起的人。”
    杰米哈哈大笑。他用强壮的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腰,把她举起来转了一圈,转得她头晕目眩。“没有人能赶得上我们,”他把她放下来的时候说道。
    “斯佳丽小姐斯佳丽小姐!”早上七点潘西带来她外公的口信把她喊醒。“他要你立刻去见他。”
    老军人已换上正式的穿着,胡子也刚刚刮过。他居高临下地坐在饭厅餐桌上首的大扶手椅上,以非难的目光看着斯佳丽匆忙梳好的头发和晨衣。
    “我很不满意我的早餐,”他一本正经地说。
    斯佳丽发呆地盯着外公。他的早餐跟她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以为早餐是她烧的?也许他精神错乱了。就像爸爸一样。不!他跟爸爸不一样。爸爸只是承受不了那许许多多的打击,才退缩到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以前的那个时代和世界中去的。他像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
    但外公既不糊涂,也不像个孩子。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事情。他为什么在我只睡了两三个钟头以后就把我叫醒,对我抱怨他的早餐呢?
    她尽量按捺住不快,平静地说:“你的早餐怎么了,外公?”
    “淡而无味,而且冷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它送回厨房里去呢?告诉他们把你想吃的送上来,而且一定要热的。”
    “你去告诉他们。厨房是女人家管的事。”
    斯佳丽双手插腰,用同外公一样冷峻的目光瞪着他。“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就是替你去给你的厨娘送个口信?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佣人?你自己去跟厨娘说去,否则就饿肚子好了,我才不管这一套呢。我要回去上床睡觉了。”斯佳丽猛地一转身走了。
    “那张床是属于我的,年轻的女人,由于我的慷慨和恩准,你才占用了它。只要你住在我家里作客,你就要服从我的命令。”
    她此刻已处在盛怒之下,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我马上就去打点行装,她想。我不必忍受这种窝囊气。
    她正要开口,刚煮好的咖啡那诱人的香味堵住了她的嘴。她要先喝完咖啡,然后再把这老头子骂一顿而且她最好是再想一下。她还没有准备好离开萨凡纳。瑞特现在一定该知道她是在这里了。而且她随时会收到女院长关于是否出售塔拉庄园财产的通知。
    斯佳丽走到门边的拉铃索处拉了拉铃,然后便在外公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当杰罗姆进来时,她怒视着他说:“给我拿一个杯子来倒咖啡。然后把这个盘子拿走。这是什么,外公,玉米粥?不管它是什么,杰罗姆,叫厨娘自己把它吃掉。叫她先弄些炒蛋、火腿、腊肉、燕麦粥和饼干来。奶油要多加一点。我还要一罐浓乳脂来拌咖啡,现在就要。”
    杰罗姆望着笔直坐着的老人,暗示他让斯佳丽安分些。比埃尔罗比亚尔直视着前方,不理会他管家的目光。
    “别像个木头人似地站在那儿!”斯佳丽厉声说道。“照我的吩咐去做。”她饿了。
    她外公也饿了。虽然这顿饭和他的生日晚宴一样安静无声,但这次他却把端给他的东西吃了个精光。斯佳丽用眼角余光狐疑地观察着他。他又在耍什么花招啊,这只老狐狸?这番装模作样的把戏后面一定另有蹊跷。依她的经验,使唤佣人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你只要对他们吼一声,想要的东西马上就会一样不差地摆到你面前。连上帝也知道外公是恐吓人的好手。瞧瞧宝莲姨妈和尤拉莉姨妈就知道了。
    其实瞧瞧我也就知道了。他一派人来喊我,我就马上从床上跳了下来。下次我可不会再这样了。
    老人把餐巾放在空盘子旁边。“以后吃饭时你要衣着得体些,”他对斯佳丽说。“再过一小时七分钟之后,我们要准时出门到教堂去。这段时间足够你梳妆打扮的。”
    斯佳丽压根儿没想到要去教堂,一则因为她的姨妈已经不在,再者她也从女院长那儿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但她外公这种专横跋扈的行径必须加以制止。据她姨妈说,他对天主教是恨之入骨的。
    “我不知道你也参加弥撒,外公,”她说,声音非常甜美。
    比埃尔罗比亚尔两道浓浓的白眉毛皱作一团突了出来。“你该不会像你姨妈们那样,也赞成罗马天主教那些极端愚蠢的教义吧!”
    “我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如果你所指的就是这个的话。我要跟奥哈拉家的亲戚们一起去望弥撒。顺便说一句,他们已经邀请我在我希望的任何时候住到他们那儿去,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斯佳丽站起身来,扬扬得意地大步走出了餐厅。她走上一半楼梯才想起来在望弥撒之前是不该吃任何东西的。没关系。如果她不想领受圣餐,她就不必领受。而且她刚刚显然已经让外公出了洋相。走到房门口时,她跳了几步前一天晚上刚学会的爱尔兰双人对舞。
    斯佳丽绝不相信老头子会就说要住到自己亲戚家去一事要她摊牌,真的让她搬走。虽然她很喜欢到奥哈拉家去跳舞、听音乐,真要她住在那儿,她却又嫌小孩子太多,太吵。再说他们家也没有佣人。没有潘西帮她束腹、梳头,她便无法穿着打扮整齐。
    不知道他究竟是何居心,她又在想了。然后她耸了耸肩。也许她很快就会弄清楚。其实这并不怎么重要。在他露出狐狸尾巴之前,瑞特也许已经来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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