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里这点事情,熬一熬也就过去了。您这样的人跟我们不一样,您肯定是要干大事儿的,咱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怎么能再过来给您添乱呢?咱书虽然没看过几本,也懂得做人的道理。”
    朴实到极点的声音中带着出人意料的坚决。
    李婶握住顾担的手掌,格外诚恳的说道:“今天孩子他娘就要接我们回娘家去,最苦的日子都熬过去了,后面都不算什么。咱本不想再给您心里添堵的,只是听到苍那孩子的哭声……寻思着过来给您道个歉,您别怪苍,是我那孩子不争气,苍是心善,是个心善的好孩子。”
    顾担静静的看着她。
    关于李婶,他其实了解的不多。
    只知道早年李婶是吃过苦的,后来孩子飞黄腾达了,就将她从老家接来皇都享清福。
    奈何老人家闲不住,哪怕不缺钱也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才安心,所以后来才开了家包子铺,也不图挣钱,就是不肯闲着。
    如今家财散尽,却未曾抽掉她身上的脊梁。
    诚如她所言,最难的时候都熬过去了,今天就要回老家去,哪里还需要多少救济呢?
    她只是想带着几十年的脸面和坚持,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顾担握着那冰凉干瘦而粗粝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沉默片刻方才说道:“您说的是。”
    李婶的脸上便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分明被冻的通红而又皱纹横生的脸上,其笑容竟显得有些刺目。
    不再是羞愧、谦卑和扭捏而不好意思的尴尬笑意,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家中一切尚好,外面的战事还未曾打起来的时候,在路上偶尔碰到他时的笑脸。
    抛掉所有的财物,这是她最后所能坚持的东西了。
    而今,这份东西终究没有丢下。
    相比之前的垂头丧气颤颤巍巍,这份笑容便显得格外的真挚,原本佝偻的脊梁也重新挺直。
    顾担换了个话题,又道:“不过,苍那小兔崽子可跟您想的不太一样,你可别被他给骗了。巴掌还没有落在屁股上呢,便喊的比谁都凶。不知道的还以为遭受了什么天大的冤屈呢!要我说,他就是不想学习,故意想着法子烧书。”
    “哈……小孩子嘛,总是不喜欢吃苦头的。苍的年岁又小,还不懂得道理的可贵。等再过些年,长大一些就能明白读书的好处了。”李婶接话。
    “那也不一定,一个孩子一个性格,苍是个闲不住的,三天两头到处找事儿,不挨一顿打都不舒服。前段时间荀轲在吃饭的时候看书,那小子竟然敢往他碗里倒墨汁。”
    “苍的胆子还挺大。不过,说起荀轲,他差不多已经到了该与人说亲的年纪了吧?宁安坊那边,有好几户适龄的人家,还跟咱问起过这事儿呢!
    咱虽然人老了,眼睛不中用了,但识人的本事可还没有落下,那几家人啊,心不正,您可别听他们叨叨,都不是良配。”
    “那是!论起街坊邻居识人的本领,谁也不敢说比李婶看人更准些,您说的话我记住了,回头荀轲要是过不了美人关,我就把他腿给打断。”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谈着,就像是在路边的邻居彼此碰到了,都有空闲的时候东拉西扯随意的聊一聊家长里短,间或还不忘记骂一骂后辈那些不争气的东西。
    暖炉之中偶尔有木炭崩开些许的噼啪声,小屋之中的气氛也松弛了下来,四方墙壁庇护着一处温暖之地,隔绝掉了外界的漫天风雪严寒。
    顾担和李婶的话题已经拐到了荀轲的身上,谈论的还是关于嫁娶之事,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李婶在说,顾担在听。
    李婶偶尔还会提出几个结婚后不太幸的人家,或者谈一谈谁家有适龄的闺女,并不点评那些姑娘的为人如何,只是告诉顾担可以多多为荀轲留意一下。
    老人家这辈子见过很多的事情,深刻的明白对路的两个人走在一起才能够幸福,还不忘告诫顾担,若荀轲觉得不合心意也莫要强求,凭那孩子之前说那些话的本事,自己找一个问题应该也不算是问题。
    聊着聊着,内屋的门打开。
    小莹带着囡囡走了出来。
    小丫头刚刚洗完澡,看上去白净了许多,又换上了荀轲刚刚买来不久的厚实棉衣,整个人被裹得像是个小粽子,脸颊虽仍显消瘦,整个人倒是显得有几分可爱。
    原本肆意垂落下来没有梳洗的头发,也都被小莹收拾的服服帖帖,妥善的垂在身后。
    “快来烘一烘头发,冬天洗完澡头发必须要烘一下才行,不然容易生病!”
    小莹带着小丫头又回到了火炉旁,伸出手捧着她的黑丝,趁着火炉的热气蒸腾着虽已擦过几遍,却仍有水汽残留的头发。
    小丫头乖巧的坐在她的身旁,老老实实的样子猛地看上去,像是一个瓷娃娃一样可爱。
    顾担便也凑了过去,伸手捏了捏小丫头没什么肉的小脸蛋,刚刚洗完澡的小丫头脸色也红润了起来,对着他露出一个纯净的笑脸。
    “叔叔教你唱歌好不好啊?”
    顾担蹲在她的面前,问道。
    “叔叔也会唱歌吗?”
    小丫头眼前一亮。
    “当然!不过叔叔唱的歌你可能没有听过,但是很好学哦!”
    顾担清了清嗓子,说道:“来,我唱一句你就学一句。”
    “好呀!”
    小丫头点了点头,颇为期待的样子。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顾担开始一字一句的教她唱歌。
    他当然也没有去特地的学过这个时代的音律,便捡了一首最为耳熟能详的儿歌教给她。
    歌词自然也是朗朗上口,简单易懂,毫无半分难度可言。
    林小依侧着头,看着顾担认真教小丫头唱歌。
    这首歌以她的见识来说,当然说不上有多好。
    比之皇宫里的那些乐师们费尽心思编撰的歌谣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听起来既不盛大也不恢弘,歌词更是简单直白到令人发指的程度,缺少一种文雅合度的气韵。
    而且调子还很奇怪,既不同于主流的唱腔,又不是民间小调那样浓烈至极的情感表达。
    简简单单的歌词,普普通通的歌声,诉说着简简单单却又至真至诚的事实。
    并不难学。
    没有花费多久的时间,小丫头便拍着手,兴奋的喊道:“叔叔,我学会了!”
    说着便迫不及待的唱道:“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天真童稚的声音唱起这首歌别有一番韵味。
    反正听起来是比顾担唱的顺耳多了。
    唱着唱着,忽听到院子外有女子的声音在呼唤。
    “囡囡?婆婆?我回来了,你们在哪?”
    来接她们的人到了。
    “妈妈!”
    听到声音,小丫头立刻从椅子上跳了下去,高兴的跑出门外,喊道:“妈妈,我在这里!”
    囡囡的声音传出不久,很快便有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余岁的女子跑了进来,见到囡囡后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不由自主的流下两行清泪,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
    “囡囡,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啊!”
    女子好似要将她揉到怀中,声音颤抖。
    “妈妈不哭,不哭!”
    囡囡着急的伸手,擦她脸上的泪水,用哄孩子般的语气说道:“妈妈,我刚刚跟叔叔学了一首歌哦!唱给你听好不好?”
    “好,好!囡囡在就好,囡囡在就好。”
    女子哭着笑着,总算注意到跟着出来的几人,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挤出一个并不算好看的笑容。
    只是当她的目光触及到李婶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情不自禁的流淌而下,她颤声道:“婆婆……我来晚了。”
    李婶看着她,苍老而干枯的老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说道:“来了就好,不晚,不晚。”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小女孩开始在妈妈的怀里放声歌唱。
    第140章 悬壶济世,当有其时
    这番温馨的光景并未持续太久的时间。
    当最后一句歌声落下,女子将囡囡给抱了起来,对院中的几人露出些许羞赧的笑容。
    院门外传来老马嘶吟的声响。
    李婶走了过去,牵起女子的手,对院中的几人挥手告别。
    门外是准备好的马车,如今正是天寒地冻的冬日时节,要出远门没有马车是必然不行的。
    女子先将囡囡送上了车,又从马车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棉衣,然后对几人感激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婶倒是显得开朗起来,劝慰道:“都回去吧,我们也要回家去了。”
    她想要将顾担给她披上的棉衣脱下来还回去,到最后,她还是不肯接受谁的帮助。
    顾担却是说道:“李婶,邻居一场,这衣服就当是个念想。”
    “这……好吧。”
    李婶迟疑了一瞬,倒是没有再继续拒绝,这份冬日间的暖意的确来之不易,十几年的邻居做到尽头,送一件衣物也算是合情合理,并不出格。
    “您是有本事的,咱能拿您一件衣服,回去后也有的吹嘘。之前村子里的那些老友,怕是都没有见过这么厚实的衣物,说起来不知要怎么羡慕呢!”李婶笑着,没有多少离别的伤感。
    “您……路上珍重。”顾担微微点头。
    李婶也在那女子的搀扶下坐上了马车。
    伴随着车夫的一声呼和,小小的马车载着一家人向着远方走去。
    车轮碾过路上尚未轻扫干净的积雪,带出点点细碎的声响,碾碎了皑皑白雪,渐行渐远。
    一行人沉默的注视着马车的远去。
    忽然,马车内厚实的帘子被拉开一条缝隙,一个小小的脑袋探了出来,是囡囡。
    她探出头,挥着手和几人告别。
    “叔叔再见,姐姐再见!”
    稚嫩的声音在清冷的冬日传出很远。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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