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垚很满意,这活儿能跟着钰灵,拿着一把扇子在后头默默扇着风,风吹得帷幔飘飘而动,她低着头还不扎眼,大事小事时候,她都能正当光明地听着。
    处处留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
    这一日,清平宫来了着一身青衣的妙清道人,只见其立领对襟,袖间和衣摆处有黑白鱼儿的绣纹,手肘间搁一方的拂尘,白眉白发,面上没什么表情,仙风道骨,有如天上人一般。
    潘垚的手顿了顿,下一刻,她低垂眉眼,摇扇的动作不急不缓,视线落在前头白砖的一个黑点纹路处,气息微敛,让自己和其他的人一样,不起眼,像一个摆件,一个摇扇子的工具。
    妙清道人脚步一踏,停了一瞬,眉眼一垂,眼眸扫过周围,感知如丝一般地扫过,却是没什么发现。
    可偏偏,方才他却又心中有感,像是在他不知道的黑暗之处,幽深的地底有种子破壳的声响。
    “阿爹,”钰灵嗔了一声,“阿爹还在为了冬风那一事生女儿的气不成?都一年了……”
    她瞧着妙清道人,拨动了下腰间坠着红缨的笔饰,声音里有属于女儿家的骄纵和肆意,还有几分埋怨,怨阿爹小心眼,事情都过去了一年,直到今日才来见她。
    妙清道人无奈地叹了一声,“债啊,养儿养女都是债啊……”
    瞧着钰灵生闷气的模样,妙清道人搁了心事,左右也是小事,不足为虑。
    他几步走了过去,瞧着她坐在圆桌旁,仍然是不愿意多走动的模样,又是一叹。
    桌上有清茶,妙清道人给自己和钰灵斟了一杯,推了其中一杯过去,自己手中持着一杯。
    虽然白发鹤眉,他的皮肤仍然平整,只瞧眉眼,他像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气质沉稳,这会儿,那杯清茶在他手中婉转,许久才一饮而尽。
    “灵儿不愿意,阿爹自是不会强求,也不会逼着你做让你不痛快的事。”
    “当真?”钰灵惊喜。
    下一刻,她脸上的笑意又收敛,低头,手摸过自己不良于行的右腿,勾唇笑了笑,笑意虽深,却不达眼底,眼里甚至有几分嘲讽。
    “那阿弟怎么办?”
    抬眸,对上妙清道人有几分诧异的眼神,钰灵嘲讽一笑。
    “阿爹别把我当小孩儿看,我都知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阿爹想唱这一出戏,除了筹谋让我沾上谢予安的光,等他功德圆满的那一日,带着我踏上长生途。”
    “另一方面,阿爹也是想着,有朝一日,我要是有了骨血,阿弟留了一残余骸骨在我体内,残骨入胎,我诞胎那一日,便是阿弟重得新生的一日。”
    潘垚摇着五明扇,听到这话,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合着这妙清道人还想坑一个送一个啊,送一个升天还不够,还要再偷偷送一个搭头!一双儿女都安排到府君身上,一个做媳妇,一个做儿子……这、这算盘打得也贼精!
    无耻无耻!
    可怜的府君哟,摊上了这样一个师父——
    为善为恶,为谣为杀,为仙为佛,皆是心役之也,得心一气,修心之窍……
    潘垚默默修着心窍,将那翻滚的怒火压下。
    啊啊啊!修为不到家,她还是好气呀!
    另一边,妙清道人亦是心惊钰灵将他的心思看穿,面皮抽动了下,有几分不自在。
    “钰灵,同室操戈,虽是影鬼的原因,可你吞噬了你阿弟,欠他一份因果,这是不争的事实。”过了许久,妙清道人还是道,“你欠他一条命,还他一条命,情理之中,理所应当。”
    钰灵却不认,她猛地站了起来,一拂拂过桌面上的杯盏。
    只听杯盏破了一地,碎瓷片乱飞,茶水摔了一地,地上一片的狼藉。
    钰灵还嫌不够,她疯了一样地砸自己的腿,又痛又恨,手一拽腰间的红缨笔,瞬间笔成刀,幽幽灯烛下有刀芒一闪而过。
    她猛地朝自己的腿扎去,一下又一下。
    妙清道人惊得不行,下一刻,见到那殷红的鲜血,他如梦初醒,一把拽住钰灵的手,横眉倒竖,“你是疯了不成?”
    “我没疯!”钰灵歇斯底里,面上有癫狂之色,因为激动,她的五官有了狰狞骇人之色,似笑又似哭。
    “我没疯!你说我欠阿弟一条命,同室操戈!可我知道什么,那时我知道什么?啊?我会知道什么?我也还在阿娘的肚子里!要是可以,我情愿活下来的是他!是他!”
    钰灵挣扎着还要将刀扎下,要将埋在她腿骨中,属于那同胎兄弟的骸骨挖下。
    “我受够了,受够了……锦衣玉食又怎么样,七星宫宫主的千金又怎么样!废人!我就只是一个腿瘸的废人,丑死了,丑死了!”
    “在阿娘肚子里被吃的怎么不是我?怎么不是我!”
    “好好好!”妙清道人也急得不行,满身沾了钰灵的血,黏腻腥甜,他脑门甚至出了汗,关心则乱,急得忘了自己一身道法,更没了那诸事不过心的仙风道骨。
    “是阿爹说错话了,是阿爹说错话了,阿爹和你赔不是。”
    “哐当”一声,钰灵手中的刀被妙清道人拿下,掉在了白玉砖的地面上发出脆响。
    失了主人的灵力,幻术褪去,刀又成了一柄笔,红缨为缀,紫竹为杆的狼毫。
    大厅里,除了潘垚外还有几个伺奉的小姐姐,各个都低着头,呼吸都不敢重上一分。
    潘垚一时有些犹豫,瞥了眼众人,琢磨不准了,这般情况,她还要不要打扇子了?
    还不待潘垚想好,她到底要怎么表现才更贴合人设,这时,就听妙清道人长叹一声,宽慰钰灵,道。
    “阿爹说了,不逼着你做自己不愿意的事,你还不信爹吗?”
    “去岁的冬日,那一日,你排了那样一出戏给阿爹瞧,阿爹气得不行,不过,有一句话你倒是说到了阿爹的心坎里。”
    顿了顿,妙清道人又道,“谁有都不如我有。”
    “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盼着他谢予安,不若阿爹自己出息。”
    “阿爹?”钰灵抬起头,唤了一声。
    妙清道人瞧着她一身的血,又心疼又气,掌心凝一道道法拂过,转瞬时间,那狰狞的伤口便不见了踪迹,肌肤重新平整,只有衣裳上的血迹诉说着钰灵的决绝。
    妙清道人:“你啊你,性子这般烈,要是没有阿爹,你该吃亏了。”
    钰灵着急,“阿爹待如何?”
    妙清道人顿了顿,知道她问的是谢予安,“弑神。”
    “弑神?”钰灵不解。
    “不错,”妙清道人捻了捻白须,“既然他谢予安胸有仙骨,注定仙册有名,我便助他一臂之力……只是这神,倒不一定是真神。”
    “邪神,亦是神。”
    潘垚捏着扇子的手一紧,心下有惊涛骇浪起。
    功德,妙清道人在筹谋功德。
    谋一份诛杀邪神的大功德!
    ……
    第239章
    下一刻就见妙清道人的手拂过桌面, 如时光回溯一般,只瞬间的功夫,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瓶重新成了先前模样, 他替自己斟了一杯, 又推了一杯到钰灵身边。
    手牵着宽袖,做了个请的动作。
    钰灵依着妙清道人的手重新落座,瞅着妙清道人从容有把握的神情,她的神情也渐渐舒缓。
    “邪神?爹这是——”她只略略想了想,就心中有了底。
    稍宽的眼距下, 那一双桃花眼微微睁大, 手一捂嘴巴,眼波流转, 有几分难掩的兴奋。
    往前探了探身子, 许是知此事不光彩, 有违天和, 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声音。
    “功德?”
    “不错。”妙清道人目露赞许, “不愧是我儿,心思当真灵透。”
    妙清道人拿起了杯盏, 捏在手心,微微摇了摇。
    只见那杯盏圆底、敛口、阔腹、下头还搁了个小碟装饰, 杯沿边一道金线勾勒, 端的是清雅不俗, 无一不彰显着其七星宫如仙宫一般的阔气。
    潘垚一边修着心窍,勉强将那蹭蹭蹭涨的怒火压下,犹如平静的江面下是旋涡和波涛一般,另一边,她竖起了耳朵听着妙清道人的话。
    辛苦入这戏台, 又做低伏小,为的便是今儿这一朝,可不敢马前失蹄,船漏人淹。
    潘垚眼角的余光扫了妙清道人一眼,这会儿不能硬碰硬,可不妨碍她在心中吐槽个不停,也算是精神上的胜利法了。
    吃茶吃得再优雅,还不是刚才掉地上刷地的水?也不嫌自个儿埋汰!
    ……
    随着五明扇的摇动,有清风拂来,风将重重帷幔拂动。
    妙清道人和钰灵都知道,此时,清平宫里还有好一些的人,所谓人多眼杂,耳也杂,可他们站在高处久了,自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对于旁人,自是不在意。
    就像人类不曾在意蝼蚁的行迹一般,掌扇的阿垚,奉茶的白檀,捧妆的般若……此时,在清平宫的每一个人,在妙清道人和钰灵眼中都是死物,是摆件。
    是以,说起了秘事,两人都没有想着挥退众人。
    这是他们的骄傲,也是他们的底气。
    挥退了旁人,那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妙清道人摩挲了下杯沿上的金线,瞅了片刻,似是回忆了什么,这才放缓了声音,道。
    “钰灵聪慧,你说得不错,五年前,在我的推波助澜下,有度谋了予安的偃骨,自那一日起,我便筹谋着唱一出雪中送炭,绝渡逢舟的戏。”
    “为的是什么,为的便是江云稷给出的谶言。”
    妙清道人转而看向钰灵,神情认真。
    “你可知道,予安这孩子胸有偃骨,更难得的是,他身怀大造化,云稷为他落了谶言——”
    “我知道。”钰灵轻笑一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事,我和江云稷打听过,他什么都和我说了。”
    她有几分自得,她是七星宫宫主的掌上明珠,又生得貌美,她问话了,便是秘事,赊刀一族最具天赋的江云稷,他为难片刻,也还是为她写了他写给阿爹的谶言。
    瞧着那一句【一人得到,鸡犬升天】,她沉吟数日,心思百转,这才下笔定下了冬风和狐妖的一段孽缘。
    如此,才有去岁的一出断孽明志戏码。
    “不错。”妙清道人颔首,瞧着钰灵有几分惋惜,“当真不愿?予安也算我瞧大的,他天资卓绝,年少成名,在凡俗时更是探花郎出身,打马走街,一日看尽长安花,未入山门时便自己琢磨出修行之路……不得不说,便是不入我七星宫,他也是有大造化之人。”
    “爹!”话未说尽,便被钰灵喊了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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