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娃娃生的粉雕玉琢的,日后啊,定是个美人。”
    ......
    老鸨收到消息赶来时屋里已然站满了人,那些阿姊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吵闹得很。她重重咳声,屋里的姑娘女孩们才纷纷回头,瞧见她时接连噤声,一时间,屋里便只剩温婳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个个的,没见前头忙着么,都聚在这儿干什么!?”老鸨环视四周,锐利的目光落在赵可姿身上。
    赵可姿缩着肩膀,听见老鸨问:“昨日玉儿教你的胡旋舞,你可都学会了?”
    “回妈妈的话,”赵可姿怯生生的,不敢抬头看她,“学了,但还不太熟练。”
    闻言,老鸨忽然发起怒来,猛地拍桌站起身来:“那还不快去学!我养着你们可不是吃白饭的!”
    但赵可姿畏畏缩缩,并未如往常一样赶去练舞,反而支吾道:“这个孩子......”
    见老鸨脸色越来越差,沈玉珍急忙拽下赵可姿胳膊,示意她别提此事。
    赵可姿却执意道:“我们要是不管她,她肯定会被路边的野狗拖了去。”
    “怎么?你心疼她?”老鸨脸色阴沉,“你要是想和她一起去喂野狗,我也不拦着。”
    闻言,赵可姿眼圈刹那间便红了起来,但她强忍着没让泪水滚落。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是她无可奈何的,比如幼时被爹爹卖到了这里,比如相处五年之久的妈妈视她如弃履,毫不犹豫地赶她出门。
    老鸨见她落泪,神色微微一滞。
    这丫头是众多丫头里她最疼爱的一个,不仅仅是因为她年纪最小,还因为被卖到此处她也不成日里哭爹喊娘唉声叹气的,反而是欣然接受事实,性子乖巧,自然更讨人喜欢。
    楼里的阿姊们个个都是人精,惯会察言观色,见状忙道:“妈妈,她一个小女娃娃,吃不了多少,而且我刚看了,是个美人胚子,咱们不如先留着她。”
    “是啊是啊,而且外头人人都说妈妈是个大善人,收留了咱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妈妈你当真忍心让这小可姿和这小女娃一起喂狗啊?”
    ......
    众姐妹们三言两语,又吵嚷起来。
    老鸨瞪赵可姿一眼,跺脚怒道:“都给我闭嘴!”
    堂内陡然鸦雀无声。老鸨扶额,疲惫摆手道:“罢了,咱们怀香楼也不多她一张嘴。”
    “谢谢妈妈!”赵可姿喜极而泣,怀里抱着的温婳仿佛能感知到她的情绪,此时也不哭了,揪着她垂在肩上的发髻往嘴里塞。
    沈玉珍瞧见,怪叫起来:“哎呀小祖宗,你怎么什么都吃呀!?”
    “看来无烟子的心魔,是在怀香楼,而非温家。”松晏仰首,拍拍沈万霄胳膊,“也不知外面现在怎么样了,我朋友兴许正在找我,我们要不先出去?”
    “心魔在此处,若不解开,强闯出去凶险万分。”
    听他这么一说,松晏霎时打消念头:“那还是算了,我身上都还疼,可不想再受伤。”
    沈万霄垂眸,指尖轻捻。他安静思量片刻,随后移开视线。
    梦境里时光流逝飞快,眨眼间十五年光阴已过。
    这年秋日,白玉城城郊那片枫林宛若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照得天际晚霞如绯。
    松晏趴在沈万霄怀里恹恹欲睡,他已经看明白了,这青楼是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压根儿不是沈万霄说的那样。
    他看着无烟子转世为温婳,而后在赵可姿的悉心照顾下长大。
    赵可姿给她取名“赵可月”,待她如同待亲妹妹一般,平日里若是得了赏钱,第一时间便托人去买她最爱吃的果子点心。
    待到及笄之年,赵可月已名扬四海,被世人推崇为天下第一琴师,名号“沉鱼”。而赵可姿也没有辜负老鸨的悉心栽培,与赵可月并肩登巅,成为举世闻名的舞姬“落雁”。
    怀香楼也因此摇身一变,从白玉城默默无闻的小青楼变成了天下第一花楼,其奢华之度堪比王侯将相的府邸。四海八荒闻名而来的宾客络绎不绝,老鸨捧着满怀的金子连做梦都笑出声。
    松晏趴在石桌上,半耷拉着眼皮看向院子里一起抓鱼的两位姑娘:“原来她就是沉鱼,我先前听步重说沉鱼落雁每次登台时幕前都只有落雁的身影,沉鱼总是坐在幕后替她奏乐。”
    沈万霄颔首。
    松晏嫌石桌太凉,略作思索后一颠一跛地爬上沈万霄膝头,一不留神,身后毛茸茸的尾巴从他下巴上扫过。
    “你干吗?”后颈忽然被捏住,松晏睁大眼,话音刚落整只狐狸便悬空而起,露出腹部白花花的软毛。
    这样的姿势让他极其不安,挣扎道:“你松手!”
    沈万霄将他提回桌上:“好好待着。”
    闻言,松晏幽怨地瞥他一眼,背过身去,凉凉道:“我身上有伤,而且这石桌很凉的,你先前还说要对我负责,这才过了多久——”
    说完,他忍不住偷瞄沈万霄,见他置若罔闻,便接着委屈道:“步重说的果真不错,凡人没一个好东西,你们神仙也没一个好东西!难怪那只有九条尾巴的狐狸要躲——哎!”
    沈万霄将他提起来,放到膝上,冷着脸一言不发。
    松晏强忍着笑意,换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甚至得寸进尺地将脑袋枕到他胳膊上:“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好神仙。”
    “闭嘴。”
    被凶的狐狸将耳朵耷拉下去,嘟囔一句“夸你你还凶”,而后扭头看向池嬉戏的两人,终于没再折腾他。
    怀香楼池子里的水澄澈明净,池底青石游鱼清晰可见。
    赵可月弯腰掬起一捧水,自赵可姿身后挥洒而下,如洒下阳春三月里的一场细雨。
    她在赵可姿回头时笑盈盈道:“今日我虽捞不到鱼,但有幸捞到一位美人也是极好的!”
    赵可姿闻言微恼,抬手捏住温婳的脸:“你瞎说什么?咱们院子里可只有崔姐姐一个美人,当心叫她听见了来掌你的嘴!”
    “嘁,”赵可月不以为然,“她哪儿比得上姐姐,要不是她攀上了薛家权贵,花魁之位哪儿轮得到唔!”
    话没说完,赵可姿便急忙捂住她的嘴,满脸担忧:“嘘!这话你与我说说便也罢了,日后万万不可再提。”
    赵可月不情愿,眉眼间聚起愁云。
    见状,赵可姿笑着问:“说你两句你还有小脾气了,姐姐与你说的话你记着没?”
    “知道了!”赵可月拍开她的手,起身就走。
    “诶!”赵可姿落在她身后,无奈地摇头,弯腰匆匆捡起鱼篓,而后提起鞋子匆忙追上去,“你等等我!”
    松晏望着绿荫底下两人打闹着走远的身影,又抬头望一眼面无表情的沈万霄,忽然有些心疼起他来。
    他自小在骆山长大,山中虽没有活人,但精怪却是不少的,譬如洞府外那只佛甲草小妖,落霜河里的锦鲤妖,还有满山乱跑的兔子精,再加上一只金翅鸟……这些都是他的玩伴,是他的亲人,是以他从来都不觉得孤独。
    但沈万霄不一样。松晏知道他独行于世,一心一意要去找那只九尾狐,漫长的岁月里他身边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松晏想的出神,于是连眼前景象如水墨般消散他也未察觉。
    直到另一幅场景现于眼前,他才回神道:“她们俩人关系甚好,如若说无烟子每日都这般欢喜,那她不应生怨变成鬼娘的。”
    “世事无常,”沈万霄抱着他走进怀香楼,“天命弄人。”
    两人在赵可姿房前驻足。
    松晏见这间厢房笼罩在黑气之下,尤其是床底下最为浓郁,便道:“怨气应当就是从此处开始生长的,但不知道那底下是什么东西,竟然长出那么多怨气。”
    沈万霄沉吟片刻,道:“怨气傍物而生。”
    “那也就是说,”松晏顿悟,“要想解开怨,就得先弄明白它所依之物因何而来,又因何被寄予爱恨痴嗔?”
    沈万霄颔首。
    松晏连连点头。这长命锁他用的不多,每每入梦都是欢喜的梦境,而像无烟子这样愁苦生怨的梦境,他还是头一回进入,因此对梦中一切并不熟悉。
    所幸这次有人为伴,他才不至如无头苍蝇般乱撞,在这梦境里越陷越深,无法逃脱。
    房门忽然被拉开,松晏抬眼望去,只见门口站着的女子万分焦急,她远远地瞧见赵可姿端着一盆秋菊归来,急忙迎上前去:“你可算是回来了!”
    赵可姿朝她微微一笑,推开房门将手里抱着的花搁到桌上,温声问:“怎么了,出了何事,玉儿姐怎得这般着急?”
    沈玉珍拉住她的手腕,急匆匆将她往后院带,语速飞快:“沉鱼那丫头出事了!”
    闻言,赵可姿一愣,忙问:“她怎么了?”
    “今日崔意星屋里丢了玉镯子,她仗着薛公子宠爱,便大肆搜查每位姑娘的房间。可月那丫头,硬是不肯让崔意星去查,现在薛公子怀疑是她偷的东西,正在后院里审问……诶,你跑慢点!等等我!”
    沈玉珍话没说完,赵可姿便提裙奔向后院,她一路上与人相撞数次,却全然顾不上礼数。
    薛百泉是出名的恶人,平日里嚣张跋扈,无恶不作,白玉城的百姓都惧他、怕他。
    而薛家家大势大,金子银两成箱成箱地往官府里头搬,因此薛百泉即使是错手杀了人,官府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寻个由头将事情揭过。
    官府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薛百泉便更加肆无忌惮。他平日里欺男霸女,劫掠百姓。而更为歹毒的是,他尤其喜欢钻研酷刑,越是朝廷严令废除的刑罚,他越要找人来试验,视人命如同草芥。
    如今赵可月不幸落到他手里,掉层皮都是轻的。
    这般想着,赵可姿心中更加焦急,一不留神踩到裙角摔倒在地,膝盖磕出血,她却未吭一声,迅速爬起身继续往后院跑去。
    “那不是落雁么?她这是赶着去会哪家公子,跑这么急。”在她身后,一群纨绔子弟指指点点。
    有人哼声:“这小娘们儿,平日里装得清高,但只要金子给的多,还不是照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阿眠,你说是不是?”
    被点名的人握着折扇,久久未语。
    第7章 崩塌
    “他是谁?”松晏打量被称作“阿眠”的人,见他腰牌上刻着“赵”字,便想是不是与赵可姿有些关系。
    沈万霄一手捞着松晏,一手提着长剑,闻言也只是微微抬眼,答:“赵江眠。”
    “噢,”松晏颔首,这名字他刚进城便听说过,是白玉城四大家之一赵家的二公子,“赵可姿与他同姓,这两人该不会是兄妹吧?”
    沈万霄脚下步子微顿,他倒是从未想过这层关系,毕竟他们一个是赵家的公子,身份尊贵,一个是怀香楼的舞姬,世人所鄙夷的存在。
    “应该不会,”不等他作答,松晏又自顾自地否认,“赵家家大业大,若真是兄妹,赵江眠又怎么会让她卖艺为生?”
    话音未落,松晏不适地动动身子,腰腹被沈万霄胳膊硌的生疼,嘶气说:“你别这么提着我,怪疼的。”
    沈万霄微怔,本不欲加以理会,但松晏实在能闹腾,他只好无奈地将松晏托举起:“再闹就自己走。”
    “我才不要,你可是别忘了是谁弄伤我的。”松晏一口回绝,随后变脸如翻书,埋头心满意足地蹭蹭他的颈窝,“这还差不多,比刚才舒服多了。”
    沈万霄身子一僵,撒手便想将他丢下去。但目光触及他前爪上的伤口,动作便倏地顿住,最终也只是将他脑袋推开些,冷声说:“别乱蹭。”
    “我蹭你是因为对你满意,”松晏觉得他不知好歹,“骆山那么多妖怪想抱我摸我,我都不让碰的,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狐狸心性太过稚嫩,骆山上下都是他所熟悉之人,想亲近是在所难免,但沈万霄与他相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是以听闻此言面色陡然变冷,问:“你师父可曾教过你,随意与外人亲近有失礼数?”
    松晏琢磨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反驳道:“财宝平日里待人也这样。而且两人相处总得有一方主动,这样才能从萍水相逢擦肩之客到高山流水知音之谊。我这么做,既能让人觉得平易近人,又能拉近关系,有何不可?”
    沈万霄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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