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之前的事,涟绛便有些不悦。
    他瘪瘪嘴,转身朝着树枝伸手,一边踮脚一边道:“我又不是神仙,不吃饭是会饿死的!再说了,观御池子里那鱼养得那么肥美,不吃多可惜。”
    “涟绛,涟绛!哎呀,你——我先走了!”步重拽他的袖子,一个劲儿朝他挤眉弄眼,奈何他一心忙着折花,闻声也只是胡乱答应几句,并未留意身后的动静。
    等他终于挑好一枝桃花后转过身来,步重早已不见踪影,眼前只有一个身着玄衣的少年。
    涟绛握着花的手一顿,环顾四周只当作没看见,抬脚绕开少年便要离开。
    硬邦邦的剑鞘倏然抵在腰间,涟绛不得不停下脚步,赌气似的将新折的桃花扔到少年怀里:“观御,你烦不烦?”
    观御不说话,冷着脸看他。
    “我不就偷吃了你两条鱼,你至于吗?”他拍开挡在身前的长剑,“大不了还你就是了。”
    话说到这儿其实已经足够,这件事本来便该就此揭过,但看着观御脸色微微缓和了些,他心里忽然有些发痒,话不过脑道:“亏你还是太子,真小气。”
    他话音未落,眨眼间剑光忽闪至身前。
    “观御!”涟绛心里一惊,连忙弯腰闪躲。
    他修为不低,但还是头一回真刀实枪的与人对打,何况这人还是天界的太子,是手把手教他剑法的人,难免吓得狐狸耳朵都冒出来了,生怕把人打出个好歹不仅要挨鞭子,还要抄书:“你不讲理,我都答应赔你了你怎么还动手!?”
    观御冷着脸,似乎并不愿意与他多交谈,手上动作更狠,好几次险擦着他的脸颊划过。
    几招下来,见这人软硬不吃,涟绛便也有些恼了,索性往树上一靠,双眼一闭视死如归地喊道:“杀人了!来人呐,杀人了!”
    承妄剑硬生生在距他脖颈不过毫厘的地方停下。观御含怒注视着他,终于忍无可忍冷声说:“闭嘴。”
    涟绛半睁开一只眼偷瞄他,见他脸色铁青,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这说到底是他有错在先,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噤声,低着头扒耳朵玩。
    他原以为观御会说些什么,譬如责骂或者其他的,但观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也没什么想说的。俄顷, 最终还是他先憋不住,凑上前问:“你来这儿不会就是为了和我打……”说打架好像不妥,观御都没动真格的,涟绛想了想,换个词道,“切磋吧?”
    “不是。”
    “......那是仙师让你来逮我回去修习功课的?”
    观御摇头。
    “那你是来找我做什么?”
    观御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在他耐心告罄前缓声问:“你要回去。”
    他的语气太过平淡,以至于涟绛起初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疑问句,满头雾水地“啊”了一声。
    “他们说,”观御攥紧承妄剑,“你要回青丘。”
    涟绛这回听明白了。他狐疑地瞥观御几眼,头顶毛茸茸的耳朵机警地立了起来:“你问这个干吗?”
    观御又不说话了,目光幽深地盯着他的耳朵看
    “我不回去。”涟绛被他看得不自在,默默将耳朵收起来,“我都……都不记得去青丘的路,要去也只能是你陪我去。”
    闻言,观御微微一愣。
    涟绛是临娘送到长生殿的,初来时还是只狐狸崽子。
    观御不知道这只狐狸从哪儿来,他问临娘时,临娘只说:“他叫涟绛,日后便是你的玩伴。”
    狐狸崽子未化形前黏人的厉害。有时他早起去祝灵台练剑,日暮才回,涟绛找不到他便整日不吃不喝地蹲在长生殿门口,一直等到他回来,拿果子烤肉哄着才肯搭理人。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三百年,观御身形一天比一天高大,涟绛却没怎么变过,依旧无法化形,以至于从前观御还得双手抱他,如今一只手就能将他提溜起来。
    有时观御甚至怀疑他到底开没开灵智,不然怎么会三百年不见一点长进。若是换做寻常的狐狸,开了灵智,又成日与一条灵力充沛的龙黏在一处,只怕早已长成狐狸精会勾人了。
    但真等到涟绛化形的那日,观御呆呆望着汤池里未着寸缕的人又觉得还是不要化人形的好。
    化了人形,玄柳便单独划了间院子给涟绛,不再让他与观御同住。
    后来的授神礼上,涟绛白发红衣惊艳四座,就连向来不近美色的他也有些口干舌燥。
    自那以后,以前只爱黏着他的小狐狸便成了众神捧在手心里的心肝儿宝贝,每天揣着礼前去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但不管男的女的,多是些年龄与他相仿的小神仙。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观御再清楚不过,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远远地看着。
    搬出去以后,涟绛也常去长生殿找他。有时拎着酒,有时揣着没吃完的点心,稍微有点开心的事就急匆匆冲进书房与他分享。
    每当这时,他便搁下笔仔细听着,直到涟绛说累了,像小时候那样蜷在他腿上睡着,他才重新提起笔,点着灯将搁置的功课仔细写完,顺便连带涟绛那份一起写了。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两人便开始闹别扭,涟绛趁他不在时气哼哼地将长生殿里养着的鱼全给捞进了肚里,直吓得殿中的侍从脸色苍白。
    但涟绛生气也是有理由的。
    那日他照常拎着酒去长生殿,甫一踏入殿门便听见里头有人在说话:“哥,我说你也别太宠那狐狸了,他长得就祸国殃民的,迟早要成为祸害,到时万一连累了你......”
    涟绛气不过,手里的酒砸在树上,碎了一地。他气冲冲地质问道:“你说谁是祸害?”
    “说你啊,”止戈嬉皮笑脸地躲到观御身后,“我都听见父王说的了,你就是个灾星,等再过几年就要把你杀了喂给魔骨!”
    “你才是灾星!”涟绛脱下长靴追着他打,但搜肠刮肚找不到一句污言秽语,只好干巴巴地重复着,“你才是灾星!”
    止戈笑骂着,心情畅快地看着他动怒。
    靴底刮过止戈胳膊,紧接着,观御一把抓住涟绛手腕,低声呵斥他:“够了。”
    “不够!”涟绛被他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从小在爱里长大的人受不得半点委屈,只觉得不解气,长靴分明只是在止戈胳膊上蹭了一下,连泥印子都没蹭多少。
    “涟绛,”观御声音沉冷,头一次对他加重语气,“别胡闹。”
    涟绛本来不觉难过的,听见他这话,眼圈便湿了,又委屈又心酸:“明明是他先泼我脏水的。”
    “你本来就是灾星。”止戈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法术,恶狠狠瞪着涟绛。
    观御上前一步,挡住止戈的视线,继而冷声朝着涟绛道:“大庭广众之下脱靴打人,成何体统!?”
    “我……”涟绛欲加以辩解,却又在他后半句话里默声——
    “来人,将涟绛带回水中月,禁足半日。”
    那日止戈离开后,观御本是想去找涟绛的。奈何玄柳先唤他去大殿,此事便只能搁后。熟料玄柳找他,是为幽冥界鬼王降世一事,命他带着贺礼前去恭贺,即刻启程,这一去便是七日。
    再回来时,涟绛便与他疏远很多,有时路上碰见了,也远远地绕道走。学堂也不去了,偷溜出去不知道做些什么。
    观御亲自去水中月寻他,这才知道他这几日都未回水中月,而是在凤凰步重那儿留宿。
    这两人关系何时好到这种地步的他不清楚,直到长生殿里的小仙娥支支吾吾地说池子里的鱼不翼而飞,他才终于明白涟绛为何躲着他。
    敢情是气那天他偏心止戈,偷偷把鱼逮去吃了,过后冷静下来怕挨罚这才处处避着躲着。
    他找涟绛想将此事说开,但踏进凤凰居处瞧见涟绛与步重头挨着头肩抵着肩靠在一起说说笑笑,便转身就出了门。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那一幕格外刺眼,往后再见到涟绛,态度便冷淡不少。
    直到今日,叹花堂里有人说涟绛要回青丘了,他心神不宁,握着笔抄了半日心法低头一看满纸都是“狐狸”二字,索性搁下笔来找涟绛。
    但涟绛说,他不回去,因为他是不识路。
    见他愣住,涟绛憋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用胳膊肘轻轻撞他,一边小声地问:“观御,我们和好吧。”
    观御垂眸,见他神情颇为挣扎地说:“之前……之前是我不好,不知礼数顶撞七殿下,还跟你闹,偷吃你养的鱼……我知道错了,你就……就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想要什么?”观御知他脾性,直截了当地问。
    涟绛愣了一愣,继而笑弯了眼:“陛下说九尾狐一族到了三百岁便要去找心上人,只有找到了才会长出第九条尾巴,所以我想去人间看看……你能不能,陪我一起?”
    第99章 桃花
    听见涟绛说要去人间找心上人,观御眼皮一抬,目光隐隐透出些凶狠,却收敛着性子问:“何时动身?”
    “兴许是明年开春吧,”涟绛略作思索,揉揉耳朵如实道,“总之得等步重生辰礼过完。”
    他这么一说,观御便不再说话,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而后转身先行离开。
    涟绛连忙追上去,纳闷地拉他的衣袖:“你怎么又生气了?”
    “没有。”
    “明明就有,你就这样,”涟绛学着他,冷下一张脸,“这样还说没生气,你骗小孩呢?”
    观御倏然驻足,涟绛走得急,一时不察撞到他身上。这一下撞得不怎么疼,但涟绛还是下意识地捂了下额头:“你突然停下做什么?”
    观御拿开他捂额头的手,见没受什么伤,才放下手说:“不去。”
    “嗯?”涟绛不解地眨眼,反应过来时观御已经被叹花堂里的仙师差来的人叫了回去,再想缠着他撒娇也没了机会,只好安慰自己说现在离去人间历练还早,还有时间再磨着观御让他答应。
    观御临走前回头望了他一眼,叮嘱道:“明日羽族帝姬大婚,你收拾收拾随我前去。”
    涟绛这才想起这事儿,半月前桃山那边送来喜帖,说是狼族与羽族缔结姻缘,请天神为证。但这两族族小势微,玄柳忙于政事,无暇顾及,便叫观御和其他几位皇子去一趟,一来可以成全两族的请愿,二来也可让观御历练历练。
    涟绛本以为,观御不会带上自己。毕竟自幼时起,观御便常将他关在长生殿里,去哪儿都不会带他一起,有时领命不得不带他出去,脸色都要比平日里冰冷几分。
    似乎只有在无人时,或是涟绛对他百依百顺时,他才会袒露出一些旁人从未见过的柔软与偏爱。
    原先涟绛也因此事和他闹过,甚至气急败坏地咬破了他的手臂:“观御!你不能一直关着我!”
    观御任由这只炸毛的狐狸咬着,灯影照得他眸色很深,那道嗓音也格外低沉,半是威胁半是恐吓地说:“再闹就把你绑起来,连房门都不用出。”
    涟绛吓懵了。彼时他只是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狐狸,而观御已过了授神礼,被册封为太子,他若真心想关一个人,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于是他怂巴巴地松口,耷拉下耳朵趴在桌案上装睡。
    观御瞥他一眼,继而慢条斯理地卷起衣袖,手臂上的伤口算不上浅,但也不至于太深。
    眼看着血渗出伤口,随后顺着腕骨滑落,他抬起胳膊,舌尖往手上一扫,再望向一旁闭着眼气鼓鼓的白毛狐狸时,眼神愈加幽暗。
    涟绛对这些事浑然不知,他装了没一会儿便撒腿跑开,后面几日都没再搭理观御,一个人孤零零地趴在石桌上与常到院子里的那只小金鸟说话。
    许是心里有愧,三日后观御大发慈悲,带他出去了一趟,只不过去的地方着实称不上是什么好地方。
    ——神狱。
    那里又冷又湿,惨叫哀嚎不绝于耳。
    涟绛眼睁睁看着一匹狼被剥皮抽筋,狼血漫下刑台,一直淌到他的脚边。
    “狼皮可作褥子,御寒保暖,”观御将他抱起来,冷眼看着渐渐不再动弹的黑狼,“狐狸毛亦可。”
    涟绛默默往他怀里缩了缩,从此再没动过偷溜出去的心思。但其实到了后来,观御将他关在长生殿里,他反而也乐意。
    想到这儿,涟绛忍不住轻哼一声。
    就知道吓唬人!
    要不是他争气,化形后修为大涨,得到玄柳赏识,因此得授神位,只怕还要被观御唬着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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