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船舱,便看到距离码头还有十几丈远,岸上便燃放起爆竹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火红的碎屑,立时营造一片喜庆热闹的气氛。
    白色的硝烟中,码头工人接过船上抛下的缆绳,熟练的将船两头拴好。待踏板放下,在一队威风凛凛的东宫卫士的护持下,何瑾缓缓下得船来。
    这时他便看到地上整洁干净,周遭的树木也都光彩夺目,裹着华贵的彩绸。舞龙舞狮穿梭期间,鼓乐喧天,每走一段,就有鞭炮不断。
    快走到彩棚的时候,鼓声越来越急促,两边的狮子也愈加卖力舞动缠斗,随即待何瑾近来,狮子都缓缓人立起来。
    待其站直的一瞬,鼓声戛然而止。几息之后,鼓手又奋力敲了重脆的两下,两边狮子同时张嘴,各吐出一条红色的竖幅来。
    卷轴随即一下展开,只见左边的竖幅上写着‘鹏程万里志’,右边的竖幅上写着‘花盛续登高’。
    何瑾一看就乐得眉开眼笑,对身边的金元吩咐道:“这祝词写得好,打赏!”
    舞狮的那些人见金元当真拿出赏钱,自然各个喜上眉梢,又连连说了不少恭祝的话,喜得何瑾都合不拢嘴。
    案上的那些官绅们见了,神色也放松了下来:要知道何瑾少年得志,又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谁都怕他这个少年郎鼻子朝天,将淮安的局面搅得一塌糊涂。
    没想到这少年如此举止亲切,至少给人感觉没那么难处,心中自然松了一口气,纷纷前来恭贺。
    “大人走马上任,必给淮安带来新气象!”
    “大人年少有为,当真朝廷不可多得的英才......”
    “恭贺大人高升,我等真是翘首以盼。”
    一时间,官绅富商们的声音连绵不断。何瑾也知正主一般都在彩棚那里候着,也就一一笑脸回应,走到了彩棚之下。
    彩棚当中,淮安知府刘祥自然是东道主。
    人家同样绯色官服,并且是正四品,比何瑾还高一级。不过盐使司跟知府不属于同一个系统,何瑾只需平礼相待便可。
    “见过府台大人,下官初来乍到,还望府台大人多多指点。”
    “何同知深得陛下器重,小小年纪便绯袍加身,真是令我等汗颜......”
    两人的对话,当然就只是客套的寒暄。
    实际上人家刘祥乃清流正途,能亲自来迎接并说上两句,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毕竟,何瑾如今在士林里的名声......嗯,怎么说呢,不提也罢。
    待了没多久,刘祥也知今日的主角儿是何瑾,客套了一番便以公务繁忙为借口,提前离开了。
    剩下一众比何瑾官职小的,又如母鸡见到了米堆一般,前来奉承道:“大人远道而来,我等已在醉仙居备好了酒宴,恳请有幸能为大人接风洗尘。”
    这话出口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何瑾的脸色:喝酒吃饭只是个幌子,谁都知道这是再一次试探何瑾的脾性。
    要是和光同尘的那些官员,也就借坡下驴跟着花天酒地了。可若是那种拿乔作样的,少不得会让这些人心里嘀咕嘀咕,然后来个下马威什么的。
    果然,他们就看到何瑾怒了,一脸正气地怒声言道:“本官口衔圣命,前来淮安是为了巡察大明盐业弊端,可不是来吃吃喝喝的!尔等上来便巧言拉拢,莫不是别有用心?”
    这下众人的脸色一下都不好看了,心中纷纷骂道:果然是个生瓜蛋子,啥都不懂!......吃顿饭就算拉拢了?你可真幼稚,还摆这么一副臭架子。
    既然给脸不好好端着,看来就要启动备用计划,教你一下如何做人了。
    可就当不少人已面露阴鸷的时候,有心人却发现何瑾拂袖之后,非但并未就此离去,反而眼神儿还时不时地瞟他们几眼。甚至仔细看,眼神儿深处还有一丝丝的.....期盼?
    然后,盐运司的胡判官就疑惑了,又试探地开口道:“大人新入淮安,我等自然要尽一番地主之谊。更何况彼此了解一番,也是为了更好地配合大人履行圣命......”
    何瑾这就更怒了,继续拂袖道:“本官一向清廉自守,对事不对人。只要淮安盐务秉公操行,上行下效,又何须弄这些虚头巴脑的?”
    这话说完,他还是站着不动,半分没有抬腿离去的架势。到了这时候,就是傻子也明白了:哦......这原来是个高手啊!
    先是一番严词拒绝,就树立了他在淮安一地主管盐务的权威。可站着不动,又等着众人三请四劝......嗯,可不算拿乔装样,而是故意留了台阶儿。
    怪不得人家年纪轻轻,就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这等分寸拿捏简直恰到好处,真是......厚颜无耻啊!
    没错,不管再怎么美化,这等做法就相当于,既想当那啥又想立牌坊。
    面对这样的行为,彩棚下各官绅自然都心怀不齿,纷纷激动上前......热情地劝说道:“哎呀,大人多虑了。只是一场接风宴,这可是规矩,万万坏不得,否则岂非显得我淮安上下不知礼数?”
    “就是,大人远道而来,于情于理我等也当接应一番。如此大人方能体察民情,尽快熟悉政务嘛。”
    “大人一心为朝廷社稷,真是令我等感动不已。只是人是铁、饭是钢,大人总不能饿着肚子办公吧?”
    “......”
    一下子,请劝之声不绝于耳。并且何瑾还仔细听了听,不少是山西口音的。
    再然后,他的脸色就渐渐缓和了,一副为难不已的模样道:“哎呀,你们说的也有些道理,可本官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哪里哪里,大人你就不要推辞了。”
    底下自然又是一阵阵的请劝,瞧那架势说的,好像何瑾不吃这顿饭,就是看不起淮安上下的百姓,并且立即要饿死一样。
    “好吧,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那本官也只能却之不恭了。”
    说着,何瑾就走下了彩棚,面对那些瞧热闹的百姓和码头上的力巴们无奈摇头,好似自己被绑架了不得不从一样。
    可一走到那些胡判官的身边,就小声地言道:“本官在京城早就耳闻秦淮河畔的盛名,关于这个事儿呢,觉得杜樊川最有发言权了。”
    胡判官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秦淮河流经的是金陵,那里才是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跟淮安有多大的关系?
    这土鳖不会以为,淮安也带了一个淮字,然后就......不对,就算如此,这事儿又跟杜牧有啥关系?
    可心中有疑问,他也不敢明言,脸色不由踟蹰了一下。
    但何瑾却不介意,屁颠颠儿地继续道:“人家杜樊川有首知名的诗,叫《寄扬州韩绰判》,诗是这样写的: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说完他还露出了男人都懂的那种笑容,道:“你瞧人家文人骚客就是骚,把那事儿也说得这般文雅。本官追忆前人,真是心向往之啊......”
    这时候,胡判官气得可将拳头都攥起来了:狗东西,原来是吃吃喝喝都不够,还要找名妓花魁作陪啊!
    新官到任就敢这般孟浪放肆,听说还娶了公主为妻,你可真是.....条汉子!
    于是胡判官也回应了一下‘男人的笑’,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放心,醉仙居为何叫居,而不是楼呢。就是因为那里是让仙人都醉居,且乐不返归的地方......”
    可实际上,他此时在心中已将何瑾看扁了:哼,什么天子宠臣,智敌塞外戎狄的英才。恐怕是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靠着一点小聪明手段,才爬到这等高位吧?
    而这时候的何瑾,却半点高人的风范都没有,眼中更没闪过什么睿智、高冷的光。一听说醉仙居是那等好地方,乐得就跟个二傻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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