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怪乎韩松这样问,韩榆几乎一夜未睡,都在想事情。
    不明白,又隐隐约约触摸到一点真相的边缘。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仿佛吃了发霉的隔夜菜,又仿佛被迫吞下在臭了一个月的酸菜缸里泡了半年的藕丝糖,简直太恶心人了。
    直到现在,韩榆都没能回过味来,导致被韩松轻易发现了端倪。
    韩榆面不改色地放下碗筷,心虚地挠挠脸:“新安江那一片前阵子不是闹了水患,住在江边的百姓都遭殃了,截至目前一些后续工作还没能做完。”
    “虽然有下面的人负责跟进,但我这个知府也得随时关注着,昨夜忙着查看进度,一时不察,等抬头发现已经是深夜了,今儿又早早起来,只睡了两个多时辰。”
    “你还尚未及冠,不能熬得太晚,对身体有害无利。”韩松定定看了韩榆片刻,很快收回目光,将盘子里剩余的土豆丝处理干净,“灾后重建由官府负责,新安江河堤就交给
    工部的那群人,他们每年都来检修,对河堤的情况再了解不过,很快就能解决。”
    说起工部,韩榆就想到任工部侍郎一职的南阳伯。
    不过这种不远千里跑来外地,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都是交给底下的人,三品侍郎是不会亲自过来的。
    但往往有时候,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当一个人手中有了权力,野心欲望在挥斥方遒间不断膨胀,终有一日会如同火山喷发,一发不可收拾。
    韩榆想提醒韩松,转念一想,二哥何等敏锐,哪里需要他的提点。
    到了嘴边的话打了个转,韩榆嗯嗯点头:“好,我知道了。”
    韩松放下筷子,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提起彼此双方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
    “之前的事......”韩松抿了下唇,“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很好。”
    韩松从未怀疑过韩榆的能力,那天之所以情绪激动,是不想让韩榆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一时情急,态度过激了些。
    韩榆离开后他就后悔了,拿着那张契约书,心中很是惶然无措。
    直到今日,控制不住情绪的愧疚仍然紧紧缠绕着他。
    “那天......是我不对。”
    无论先生是否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又处于何种艰难险境,他总能逆风翻盘,成为最最瞩目的那一个。
    你或许不知道,我一直以你为荣,以你为傲。
    奈何韩大人不善言辞,千言万语汇聚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句“
    是我不对”。
    韩榆怔了下,眼角眉梢俱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二哥这是在向我道歉吗?”
    无论韩榆第多少次抛出直球,韩松的反应都是措手不及。
    这一刻,韩松亦然。
    随意搭在桌沿的手无意识地轻点桌面,指腹来回搓两下,韩松郑重其事地颔首:“是,我的错。”
    韩榆笑了:“说实话,我从未怪过二哥,也知道二哥是为我好。”
    “况且若不是二哥和师公交给我的东西,我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掌控徽州府。”
    韩榆口吻真诚,眼眸明亮:“你我是兄弟,官场上尔虞我诈,人情淡薄,须得同心协力,方能走得长远。”
    韩松心口一松,嘴角扬起些微的弧度:“是。”
    -
    灾后重建的工作彻底收尾,工部官员开始如火如荼地修筑河堤。
    韩松作为钦差,身负监察之责,自然不得缺席,每天起早贪黑,跑得比工部的官员们都勤快。
    韩榆深知二哥的工作狂属性,并不打算干预他的日常工作,只偶尔让人送饭过去,给他改善改善伙食。
    毕竟那边的大锅饭并不算好吃,更没什么好的食材。
    设宴款待了以田姓富商为首的一众向官府捐款的商贾,韩榆很快投入到新一轮的繁忙公务中。
    身为知府,整个徽州府都在他的统筹管理之下,即便有数百名下属,仍然有数不清的事情需要他亲自过问,时常忙到深更半夜。
    一来二去,韩榆恨不得把家搬到
    府衙,顺便再整张床,吃喝都在厅堂里。
    韩榆尚且这般拼命,韩松更是不遑多让。
    为了方便工部官员和匠人们巡视、干活儿,韩榆特地让人在江边购置了一座宅院。
    韩松懒得来回奔波,三天两头住在那里,只偶尔回来看一眼韩榆。
    韩榆对此表示理解,有出城回城的时间,都能在床上多睡一两个时辰。
    忙碌之余,以防工部官员不安分,私下里做什么小动作,间接影响到韩松,韩榆在匠人里安插了自己的人。
    不过一旬,韩榆就收到韩八传来的消息——此行官员中除了韩松官位最高的两个,不仅偷工减料,还私自昧下了十万两白银。
    韩榆看着手中的白纸黑字,怒极反笑。
    偷工减料,也就意味着修筑的河堤并不牢固。
    一旦江水暴涨,河堤根本拦截不住,届时受灾受难的只会是沿岸无辜的百姓。
    轻则庄稼、房屋毁损,重则性命不保。
    永庆帝拢共拨下白银三十万两,这两个狗东西胆大包天,胃口大到竟一口气吞了三分之一。
    韩榆真想掐着他俩的脖子问一问,贪下的十万两是用来给自个儿准备墓地和棺椁的吗?
    其实大可不必,他们的结局极有可能是抛尸乱葬岗。
    韩榆眸光渐冷,打算先把手头的公文处理了,然后出城一趟,将这件事告诉韩松。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刚提笔蘸墨,敲门声响起。
    韩榆眼也不抬:“进。”
    “知府大人,工部的
    杜大人派人来官府,说是河堤的修筑已经完成了一半,请您过去瞧瞧,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也好让匠人及时修补。”
    杜大人,也就是韩榆口中的那个狗东西。
    另一只狗东西姓唐,两人长得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玩意儿。
    所以,杜大人在这个时候请他过去,意欲何为?
    绝不可能是发现了韩八的身份。
    在韩榆所有的韩姓下属中,韩八伪装的能力最强。
    记得有一次,韩八伪装成韩一的模样,就连韩榆都差点没能分辨出两人的区别。
    而韩八之所以露馅,还是因为他时不时瞥向书桌上的点心。
    嗯,没错,韩八生平就一个爱好——吃。
    “大人?”
    同知知事于春见韩榆许久未应,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韩榆回神,看向年轻有为,被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同知知事:“稍等,容本官写封信。”
    说罢,韩榆笔墨翻飞,在纸上写下几行字,拿起来轻轻吹两下,叠起来塞进信封里,再交给一旁乔装改扮过的韩二。
    于春好奇地看向韩二,踟蹰片刻开口道,带有几分试探的意味:“这位有些面生,瞧着不像是咱们府衙的。”
    “他是我家中的管事,来府衙是家母从越京送来急信。”韩榆起身整理衣冠,“快些把信寄出去,我也该出发了,可别让杜大人等急了。”
    他倒要看看,杜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春迟疑一瞬:“大人可要下官陪同
    ?”
    韩榆脚下微顿,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于春憨笑着挠头,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大人您孤身一人出城,下官不放心。”
    韩榆失笑:“就算真遇上什么危险,也不是你一个文弱书生能应付的。”
    于春只一味地笑,拍了拍胸口信誓旦旦道:“那到时候,下官定要第一个护在大人身前。”
    韩榆想到几个月前第一次见于春,他正被同僚欺负,生得人高马大,却怂唧唧地蜷缩在角落里抹眼泪。
    韩榆事后又观察了于春几日,见他做事踏实,正巧还剩个同知知事的空缺,就把这个机会给他了。
    韩榆眸光微闪,对于春的话不予置评:“你只需好好办差,别让本官失望。”
    于春重重点头:“这是自然,下官定不会辜负大人的提拔之恩。”
    韩榆深深看他一眼,那边早已有人备好马,阔步踏出府衙,翻身上马。
    “走了。”
    韩榆淡淡说了句,一甩马鞭,身.下骏马疾驰而去。
    ......
    “知府大人百忙之中走这一趟,下官不胜荣幸,还请知府大人随下官来。”
    韩榆居高临下地看着笑得一脸谄媚的杜大人,定在原地没有动身:“去哪?”
    杜大人噎了下,这韩知府果真跟他堂兄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不通人情,只认死理。
    “下官想让大人到河堤上亲自体验一番,登高望远,也好将整个河堤看得更仔细。”
    “杜大人此言差矣,就算登得再高,哪
    能一眼望到头?”韩榆蹙起眉,严肃纠正杜大人的随口胡言,不过还是同意了,“走吧,说来本官已有数月不曾来此,上一回还是正月里,那时候河堤草木不生,很是没什么看头。”
    杜大人嘴角抽搐,情不自禁地想起几个月前越京的那场巨变。
    上百名出身世家的官员相继落马,午门外的行刑台被血染红,连续半个月,每每上值时从旁路过,都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而这一切,起始于面前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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