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只有海棠树旁边的石灯还是亮着的,余灯,有几盏蜡烛烧尽了,风一吹就黑了,有几盏里头的蜡烛烧歪了,点燃了灯罩子,被人弄下来踩灭了,几下里都是残灯的尸体。
    北风呼号,天上飘下雪粒子来。
    棠长陵把自己雪白的断掌小心翼翼的放进坑里,两手捧起一抔土慢慢撒,双眼在黑夜中放光,如同某种野兽。
    “夺妻之恨,断掌之仇,此仇不报,宁生生世世沦入畜生道!”
    “快了……快了……”棠长陵给自己的断手弄出一个小坟包来,咧嘴一笑,“遥儿妹妹爱的是我,就从遥儿妹妹开始吧。”
    第069章 叙相思
    元正, 天还黑蒙蒙的,荔水遥就按品大妆,同刘婵娟一起入宫朝贺。
    文武百官朝见天子, 内外命妇朝见皇后,皆领宴而归。
    初三日, 黄昏, 蒙炎归家, 翌日起,镇国公府便开始请吃年酒, 前院大花厅上,吹拉弹唱没停过, 屠苏酒、椒柏酒等各色酒水空罐子,空瓶子,一筐子一筐子的往外腾挪。
    这日午后, 前头又传来婉转动听的歌声,荔水遥坐在大书案前怔怔出神。
    兰苕九畹等侍女看着这境况, 干着急, 干瞪眼,该说的, 该劝的, 她们已是尽了全力。
    “娘子, 奴婢还是那话,郎主连心头血都愿意给,您还想要他怎么样呢,也该您说句软话了。”兰苕捧来一盏茶放在荔水遥面前, 苦口婆心的劝道。
    九畹匆匆从外面进来,开口便道:“娘子, 您听见这歌声了没有,这歌伎不止有黄莺似的嗓子,还有一张娇俏秀美的巴掌脸,身段更是风流袅娜,是郎主下属敬上的新年礼,我问虎翼是哪家不长眼的送的,虎翼那憨货竟不告诉我,任凭我怎么套话,他嘴巴闭的蚌壳一般,气死我了。”
    荔水遥眼神空空的,点点头,“然后呢?”
    “娘子,什么然后?”九畹满眼疑惑,看向兰苕,兰苕亦不解。
    这时仆妇来报,吴妈妈又来了。
    荔水遥空空的眼神一下子有了光彩,“九畹,你去把吴妈妈领进来吧。”
    九畹当即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吴妈妈红着眼跪到荔水遥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块带血的帕子来,哭道:“四娘子,夫人今早上吐血了,怕是时日无多啊,求四娘子快回去看看吧。”
    荔水遥当即表现出急切来,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吴妈妈快请起,千万别弄出动静来,您从前面过来,定然知道这几日大将军正忙着请同袍下属吃年酒,纵然您今日不来,或是明日,或是后日,我也是要偷着回去的。吴妈妈,你先跟着九畹到西厢房喝口茶,歇歇脚,我换一身出门的大衣裳,再让陪嫁的白驹刘翠夫妻套车,我这就跟你回去。”
    九畹当即便拉了吴妈妈出去。
    兰苕忙道:“娘子,真要回去吗?”
    荔水遥道:“回。回去之前,我得给大将军留点东西,磨墨。”
    兰苕连忙动手,拿起水滴壶在莲花样式的砚台里滴了几滴水珠,捏起墨条就研磨起来。
    片刻便得了一小片浓墨。
    荔水遥唇角衔笑,执笔挥毫,便得了一副小图,到得她意识到自己画了一幅小图时,胃里便微觉不适,执笔的手也开始发颤。
    她立即扔下,背过身去,长吸一口气,便去妆镜台上拿了一枚口脂小盒来,用食指蘸了一点荔枝色,涂在了小图上。
    涂抹完后,她望着这幅图,又惴惴不安起来,但还是道:“小冬瓜。”
    “在。”
    “送到大将军手上,再告诉他,不可打草惊蛇。”
    “是。”
    兰苕虽不解其意,但也不多问了,只服侍着更换了出门的衣裳,点了四个仆妇,带上小豌豆,和九畹一起,随吴妈妈往荔氏去了。
    却说蒙炎,他人虽在大花厅,一双眼一颗心却全在正院,小冬瓜一到大花厅,他就把她召到跟前,把东西抢到手里,展开一看,见是一副红杏出墙的小图,顿时便懂了,又得知荔水遥主仆已是登车先行,他片刻不敢耽误,本想骑马,转念又把环首叫到跟前嘱咐几句,换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绸小车跟了过去。
    ·
    正月里,元宵节之前,正是各家各户请吃年酒的日子,荔氏却静悄悄的,门上的桃符与门神全都灰扑扑的,有的桃符裂开了黑黢黢的缝隙,有的门神枯黄残角。
    正院,卧房,小萧氏把闲杂人等都打发了,棠长陵从后廊后门悄悄摸了进来。
    “小姨母,我来了。”
    小萧氏正对镜乔装呢,从镜子里看见棠长陵,见他高冠博带,穿一袭翠竹色银线暗纹的圆领袍,又恢复了往日风流俊秀的模样,立时笑了,开解道:“这就对了,你是男儿郎,没了一只手怕什么,这世道,人想往上爬可不止仕途这一条路,只凭你这张脸,也多的是贵宦人家的小娘子甘愿为你踏脚石。”
    又指指床前的靠背椅,道:“你且坐,我已是让吴妈妈拿着‘我吐了血的手帕’去镇国公府了,遥儿今日必定会来,我还让人把她先前住的院子洒扫了一遍,铺上了一套崭新的被褥,挂上了一架她喜欢的杏黄色兰花纹的帐幔,只要她来了,进了我的卧房,你就要又快又狠的抓住机会,事后我再以侍疾的借口多留她两日,你负责甜言蜜语的哄,我负责连敲带打,玩笑着胁迫,咱们娘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必要趁此机会一举把她拿下,控制在咱们娘两个的股掌之间,往后用起来才顺手。”
    棠长陵举起自己狰狞的断臂,笑道:“小姨母放心,我只要给遥儿妹妹看看我这条因她而断的残臂,再哭一哭,事儿必成。”
    “遥儿羞耻心极强,她清醒时,岂能从你,可还有别的准备?”
    娘两个对视一眼,棠长陵缓缓摸出三根香来,小萧氏当即笑问,“哪来的?”
    “平康坊,青楼里头专用来对付获罪的官家小娘子的,凭她是什么贞洁烈女,闻了此香也变荡/妇。”
    小萧氏张开被她自己涂抹成苍白色的嘴唇,喜道:“要不说咱们是亲娘俩呢,竟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派人去平康坊青楼里买了类似的东西,只我买的那一包是粉状的,需放在香炉里使。”
    说着话,小萧氏从床头捧下一个紫铜博山炉来,“已是放进去了,只等遥儿来就点上,我把这屋子让给你们成事,如此,便可保万无一失了。”
    棠长陵望着喜滋滋的小萧氏,脸上笑容扩大,“是,咱们是亲娘俩,终究还是小姨母最疼我,亲娘也比不上。”
    小萧氏顿了顿,正要描补一二,便忽听外头传来吴妈妈故意提醒的高呼声。
    “夫人啊,四娘子回来了。”
    “四娘子来看望您了,夫人啊。”
    棠长陵一把抢走博山炉,身形一闪就躲到了衣架子后头。
    小萧氏抓起梳妆台上放着的一块湿帕子,慌忙上床,将床帘扯下半面来,囫囵往被子里一钻,湿帕子一揉眼,眼眶子就红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咳,咳咳咳。”
    “阿娘。”荔水遥提着裙子小跑进门,听得咳嗽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床前脚踏上,哭道:“阿娘怎么就病的这样重了?”
    小萧氏一把抓住荔水遥的手,故作虚弱之声,“遥儿,阿娘郁结于心,今早上还吐了血,怕是活不长了,阿娘想和你说些心里话,只咱们娘两个,我在隔壁院子为她们置备了一桌酒席,让她们自在吃喝去吧,行吗?”
    荔水遥望着小萧氏红肿的泪眼,苍白的脸色和唇色,顿时泪水涟涟,“都听阿娘的吩咐。”
    当即就转头对兰苕道:“你带着她们下去吧。”
    “是。”兰苕攥了攥拳头又松开,“娘子若有事吩咐便高声唤人,奴婢不敢稳下心吃喝,必是竖着耳朵,提着心时刻听候着的。”
    “好,我记下了,你们去吧。”
    小萧氏直勾勾的目送兰苕九畹小豌豆等出去,又暗中示意吴妈妈把房门关紧,这才开始定睛细看荔水遥,但见她头上戴着垂珠金步摇,耳上是一对金镶宝石柿柿如意的耳坠子,样式虽简单,最难得的是这对柿红色宝石,她活到这个年纪也没见过这个颜色的宝石,还是这般的晶莹剔透,只一眼便爱上了,按下即刻想据为己有的心,哭道:“遥儿,阿娘悔啊。”
    荔水遥同样抓着小萧氏的手,轻轻摇头,哭道:“阿娘有什么错呢,您只是想让遥儿听您的话罢了,遥儿经历一回生子之痛,方知您于我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阿娘,往后遥儿会孝顺您的。”
    小萧氏却哭道:“阿娘悔的是本应在你及笄那年就给你和长陵张罗婚事的,如此,你不会被迫嫁给蒙狗贼,长陵的手掌也不会因你梦中喊出他的名字而断,遥儿啊,阿娘将死之人,最后悔的就是这件事,想弥补你们,就把长陵也叫了过来,你们就在我床前一叙相思之苦吧。长陵,你可以出来了。”
    衣架之后的棠长陵,将已经点燃的博山炉放在地上,振衣而出,玉面含悲,怆然泪下,“遥儿妹妹。”
    小萧氏挣扎着下地,按着荔水遥的手不许她动,“你就坐在床上,哪里也不许躲,我就在外头厅上,给你们守着门,这一生啊,你们许是只有这一次一叙相思的机会了,遥儿,你好生和长陵说会儿话,为你们曾经的情意做一次告别吧。”
    荔水遥低着头,双手交叠拢藏在大袖里,已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这股香气仿佛将她带回了前世,就是在这间卧房内,小萧氏也说了一通类似的话,而后她自己就躲出去了,卧房内只她和棠长陵两个人。
    前世,她和棠长陵究竟说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只烧骨灼心的记得,清醒后与棠长陵赤//裸相拥的那一幕,此后,自己就沦落了,糊里糊涂被他人操控了命运。
    棠长陵走到靠背椅上坐着,睁着一双含情目,泪眼婆娑,“遥儿妹妹,抬起头来,给长陵哥哥最后一次仔细看一看你的机会,可好?”
    荔水遥缓缓抬头,一笑嫣然。
    棠长陵从来都知道荔水遥长得好,只是她从小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早就习以为常,今日一见,却令他情不自禁微微睁大了眼。
    她外罩了一件白狐裘,里头穿的是莲红色刺绣金银花的齐胸襦裙,额上贴了珍珠花钿,欺霜赛雪,犹胜姑射仙,令他怦然心动,刹那间生出了一丝悔,情不自禁落下两行泪来,哽咽难言,“遥儿……”
    “表哥,我记得幼时我想吃枝头上一颗又红又大的桃子,你爬上树为我摘,掉下来被树枝刺出了一条很深的伤口,留下了疤痕,那疤痕还在吗?”
    棠长陵点头,摸向自己的左肋,“肋骨还断了一根,那是千卉园里的一棵桃子树,那时叔父当朝掌权,棠氏盛极一时,千卉园还是叔母瑞兴公主的千卉园。”
    荔水遥点点头,“表哥,你闻到一股怪怪的香气了吗?”
    棠长陵看着荔水遥深吸两口气仔细闻了闻,立时笑道:“许是小姨母换了熏屋子的香吧。”
    荔水遥望着棠长陵脸上还没干的泪痕,只觉得身子酥软,里头酸痒起来,脑子里头有人搅浆糊似的,身子一晃往枕上倒去,就见棠长陵站起身,嘴慢慢咧开,直升到两耳,忽的整个人化作一条毒蛇朝她扑来。
    就在此时,这条毒蛇被人从后面掐住蛇头扔了出去,她眼前出现一尊山神将军,巍峨神圣,令她心动神摇,不能自持。
    蒙炎抱起荔水遥,见她两腮潮红,眼泛春水,身子也发热,一眼便知是中了药,想到前世他浑然不知此事,荔水遥便是如此被糟蹋了的,立时暴怒。正值此时,棠长陵发了狠,举起花瓶扑过来要砸他的头,蒙炎一臂环抱着荔水遥,另外一只手握成铁拳,一拳击在棠长陵脸上,紧接着再添一脚,直接将棠长陵踹倒,狠命往他裤‖裆位置一踩再踩,当即便似有囊袋破裂声发出,紧接着不知名的液体与血水便泅湿了他一片衣料,棠长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凄厉惨叫,便晕死过去。
    与此同时,厅上,小萧氏已是被小豌豆钳着臂膀,压在榻上制住了,闻听惨叫,顿时白了脸,扯破嗓子惊慌大叫,“你把长陵怎么了?怎么了?长陵,长陵你跟小姨母说句话啊。蒙镇国啊,你别误会,只是让他们兄妹说几句话罢了,没怎么样,真没怎么样啊,放过他吧,遥儿,遥儿你说句话啊。”
    荔水遥正被托臀抱着,她觉得蒙炎的脸凉凉的,正用自己热乎乎的脸蹭来蹭去,“阿郎,你好凉啊。”
    蒙炎拉起白狐裘的兜帽给荔水遥戴上,扣着她后脑勺压在自己颈窝里,不许她再开口,忍怒克制。
    这时环首从容而至,拱手禀报,“大将军,咱们的人已是将荔氏各处的大门侧门小门都把守住了,没有大将军的军令,一只鸟也甭想飞出去。”
    “极好。”蒙炎切齿一笑,回身死盯了小萧氏一眼,当即抱起荔水遥就往外走。
    荔水遥被他抱在怀里却不老实,她知道蒙炎一定会及时赶到,故此放任自己使劲闻了那霸道的香,这会儿已是发作了,难受的娇声啼泣,玉露团亦硬挺着往他胸膛里塞,一双往日里不堪攀折的小细腿一个劲的在他腰上盘磨。
    兰苕九畹本就缀在后面,二侍女看出异样来,九畹当即就奓着胆子上前,“郎主,娘子的闺房在这边。”
    “引路!”
    “是。”
    一盏茶后,蒙炎被勾缠着倒在了架子床内。
    “我是谁?”蒙炎额上沁汗,哑声叱问。
    “山神将军。”
    蒙炎见她神志不清,知道此时她体内药性正浓,问什么都问不出来,需把自己做解药为她纾解一回方可。又想到前世,不是他,而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棠长陵,便把往日的温柔一抛,架子床吱吱嘎嘎的响个不停。
    却说荔水遥,往日里是受不住他稍一用力的,这一回却似清泉玉露,涓涓沁蜜,尽君欢,恣意怜,令他食之不尽。
    月亮出来了,撒了一地银辉。
    床褥濡湿,皱巴巴的不能用了。
    蒙炎便抱着荔水遥坐在圈椅上,又用白狐裘裹了她,掐着她腰肢,凶狠再问,“我是谁?”
    荔水遥的嘴已是被他又吮又咬的红肿起来,月色里整张小脸靡艳到极致,“谁让你躲着不回来,明知我除夕夜就香汤沐浴在等你。”
    蓦的,她小叫了两声,身子一软就倒在他怀里,“蒙大将军,蒙镇国,我的、我的郎主,行了吧。”
    蒙炎吻着她香滑的肩头,冷笑,“我是牢头?你,坐牢一般?”
    荔水遥扭了一下腰,用自己的鼻尖轻蹭了一下他的鼻尖,道:“还不是为了下鱼饵,你瞧,今日不就上钩了,由你亲自废了他,你畅快,我也畅快,且,随便是谁,哪怕告御状,废了他,你也不会背上他这条罪名。”
    “以己身为饵,你就不怕弄巧成拙,我若不能及时赶到,你就……”只要一想到前世的后果,蒙炎一阵后怕,双臂下意识环紧,将她牢牢搂在怀中,在她颈窝里深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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