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依旧是阴云密布。
    单慎靠坐在太师椅上,揉着发胀的脑门子。
    有那么一瞬,他想破罐子破摔,真让师爷去写话本子给刑部交差,好在还存了几分理智。
    外头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与近来衙门里众人的情绪截然不符。
    单慎睁开眼睛,问:“谁来了?”
    师爷起身,开门去看了眼,扭头道:“辅国公身边的亲随。”
    单慎一愣,也站起了身,就见玄肃提着两只食盒站在了廊下,他忙请人进屋里说话。
    比起玄肃,单慎更熟悉参辰些。
    之前辅国公在他们衙门坐镇时,身边跟着的一般都是参辰。
    “参辰小哥的伤怎么样了?”他问。
    玄肃道:“皮肉伤,差不多好了,爷自个儿空闲,干脆也让他多歇歇。”
    “多养养也没坏处,”单慎说着,视线落在了食盒上,“这是……”
    玄肃把东西交给师爷,道:“爷让送来给诸位大人。
    今年受了顺天府照顾,按说该在封印后摆上一桌、请大人们吃个酒,可我们爷现今不好出门行走,没法设宴。
    想着近几日衙门里忙碌,单大人忙起来又顾不得吃顿热菜热饭的,就备了些糕点送来,您看着填个肚子解个乏。”
    单慎看了眼食盒,乐了:“甜的吗?”
    玄肃认真答道:“小的觉得一般,不太甜。”
    单慎哈哈大笑。
    甜也行,泡壶茶就是了。
    要他说,辅国公这人是真上道。
    要说照顾,今年能称得上照顾的也就麻溜儿替他们办妥了刘靖与徐夫人和离的章程,从进门到出门,快得不得了。
    但反过来说,单慎这一年也没少占辅国公的好处。
    别的不说,陈米胡同那焦头烂额的状况,若不是有辅国公在御前顶着,顺天府和守备衙门都够呛能结案。
    就那么点香火,从年初一路保佑到年尾,这样的菩萨,哪里去找?
    东西送到了,玄肃便要告辞。
    单慎摸了摸胡子。
    上回辅国公说什么来着?
    “不说客套话”、“要单大人帮忙的时候,我会直说”。
    那他是不是也别客套了,去和辅国公唠上几句?
    单慎心思一动,问道:“国公爷恢复得如何?原先该上门探望,却是一直没有去。”
    玄肃便道:“爷在静养,大夫不让他随意走动,只能待在屋子里看书、下棋。”
    听起来,格外闲。
    闲得单慎十分羡慕。
    傍晚时,等徐简和林云嫣收了棋盘,前头来人通禀,说是顺天府尹来了。
    徐简去了花厅,没等多久,就见单慎提着一大个包袱,跟着徐栢进来。
    “单大人,”徐简指了指那布包,“避难?”
    单慎嗤的一声笑了:“国公爷好眼力。”
    徐简也笑,点了点头:“金銮殿中不好骂人,顺天府里还不够你发挥的?”
    “光骂能让大理寺‘高抬贵手’,我早就骂他个狗血淋头了,”单慎叹道,“这案子,我都不知道他们折腾个什么劲儿!”
    第368章 腰牌
    作为父母官,单慎判过许多案子。
    他最愿意判的还是那些鸡毛蒜皮的纠纷,亲戚邻居闹成一片,又哭又嗷的,吵是吵了点,但不牵扯人命。
    小老百姓,平日再是强势,进了公堂都老实三分,惊堂木一拍、杀威棒一敲,也没剩下几个嘴硬的了。
    单慎不喜欢断命案。
    谁喜欢死人呢?一条活生生的命,被人无端害死的自然可怜,但哪怕是罪大恶极的混账东西,原也不该随随便便就被人夺走性命。
    可这事儿避免不了,作为官府,只能竭尽所能地去把案子破了。
    单慎自认断案的能耐还不错,衙门里的仵作也有真本事,多费些心思能查出结果来。
    最让他无可奈何的是那些已经“腐朽”了的命案。
    一抔黄土,想寻找线索,太难了。
    就跟这次案子似的,从河道上漂下来的尸体,男女都有,全是死了许久的,不说那模样吓人,只说弄清楚他们的身份,就叫顺天府费了好大的力气。
    “死了一月的,三月的,甚至还有半年的,”单慎长叹了一口气,“我都佩服凶手,那尸体竟然还保存住了。
    那段时间,国公爷也知道,我带着衙门里那么多人手,天天在城外待着,查他们是从哪儿漂下来的,到底什么来历。”
    一面说,单慎一面解开了布包,里头全是厚厚的卷宗。
    “你看看,光是那一带村落老百姓的供词,就整出来这么多,”单慎重重拍了两下,“这才慢慢查出来,有外地客商,有村里的小媳妇。”
    徐简听单慎说着,又拿起一份卷宗认真翻了翻。
    顺天府查到的凶手总共有三人,全是游手好闲的混混,平素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儿。
    最初劫了个外地富商,抢了人家银钱,拉扯间闹出人命,吓得把尸体藏起来。
    胆小谨慎地过了两月,衙门没有上门来,商人家里也无人来寻,这让他们胆子大了起来,又依样画葫芦抢了个商人,还寻了个地方都埋了。
    原还算神不知鬼不觉,哪知道叫其中一人的小媳妇发现端倪,吓得想要报官、却遭了杀身之祸。
    那凶手把小媳妇也埋去了一处,村里人问起来,就是“臭娘们跟野男人跑了”,骂骂咧咧几句,也无人特特放在心上。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春天骤然转凉,雨水不停。
    他们埋人埋得不结实,尸体都被冲下水、一路飘到了京郊。
    等徐简看完了案卷,单慎道:“我也不说顺天府多辛苦才弄清楚了身份,查了几个月、差不多理顺了,刑部那里张口问我要。
    要就要吧,证据给了,嫌犯给了,什么都给了,他们整理整理就能结案的事儿,判完了递交大理寺,被打回来了!
    大理寺翻来覆去全是官腔,刑部又来找我们顺天府,那我能怎么办?
    国公爷您说说,老单我是真的霉运当天了。”
    徐简呵地笑了声,道:“一年到头,考绩得优,单大人不算倒霉吧?”
    “托福、托福!”单慎拱手道谢,“就今年这霉运,还能得个优,全靠国公爷帮忙。”
    这不是客套话,而是实话。
    徐简道:“单大人确定这案子断得没问题吧?”
    “都没给那三个凶手上刑,我才骂了一半,他们一个个就扛不住,互相咬起来了,”单慎道,“凶手认罪了,供词都对得上,我们顺天府反正问心无愧。”
    徐简颔首。
    他与单慎共事过,知道单大人的能力,也相信他不是胡乱糊弄的人。
    “这案子……”徐简斟酌着。
    他和林云嫣其实都不记得这案子了。
    从前这时候,亲事已经定下,备嫁的小郡主居内宅,能听许多东家长西家短,却没有机会听这种衙门案子。
    徐简正常上朝,倘若顺天府、刑部与大理寺为了一桩案子在金銮殿上接连数日、你来我往,他肯定会有印象,事实上,徐简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同样的,那些漫漫经历场合里,亦几乎没有永嘉十二年腊月的片段。
    这是他们全然空白的一段。
    “封印前要破案?”徐简问,“我倒觉得,案卷已经这么清楚了,单大人与其继续查,还不如和刑部的人一块堵在大理寺门口,让他们签印画押得了。”
    单慎哼笑:“我就差吊死在大理寺门口了!”
    “那就掘地三尺?”徐简的手指落在案卷上,指尖点着的埋尸的地点,“再挖挖?要么问万指挥使借点人手吧?他们守备衙门挖地有经验。”
    单慎哭笑不得。
    “单大人别觉得我胡说八道,”徐简抿茶,“这案子就看大理寺能不能给你们过了,谁也不知道大理寺那儿到底再坚持什么,那你们顺天府多少得装装样子。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你敲得震耳欲聋,态度起码很好。”
    单慎笑道十分无奈。
    为官多年,这点儿面子功夫,他岂会不懂?
    “这真是……”单慎叹了声,“这都下午了,再过会儿就天黑了,等明天吧。不行,时间不多,还是今天吧,连夜挖地,这钟够响吧?”
    徐简道:“给万指挥使多说几句好话。”
    单慎告辞了。
    万塘借人借得不情不愿,等听单慎拍着桌板把刑部、大理寺骂了个遍后,平日也常常被其他衙门束手束脚的万指挥使生出了一点同情心,算是点了头。
    等单慎带着人手往山上爬时,天又飘雪了。
    山上全是七零八落的脚印,人一多,乱糟糟的,铲子下地,硬邦邦,难挖得很。
    直挖到了天大黑,只能靠着火把照明。
    单慎一面搓着冻僵的手,一面抬声交代:“都小心些,冬天也能点着火,别垦不出多少地、先把山烧了。”
    没错,他们就是来垦地的,天知道来年开春长什么花呢。
    又过了一会儿,突然间,一守备衙门的小吏嘀咕着:“这是啥?”
    离他近的几人都凑过去,看着他手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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