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没有能坐的椅子了,李邵站在门边,依旧很是恍惚。
    林云嫣站在他边上,小心问道:“殿下是害怕了吗?”
    李邵不出声。
    “我当真好怕呀,”林云嫣自顾自说,“起先还能冷静,等我看一眼那火苗,整个人都是懵的,手脚都动不了,满脑子都是火越烧越大、越烧越大……
    呼吸之间全是烟味,很呛人,偏我连咳都咳不出来,喉咙被掐住了一样。
    耳边全是火烧木头的声音,我觉得很快那屋梁要塌下来,屋子要坍了。
    我应该要跑出去的,可我脚下跟长了钉子一样,一点都挪不了。
    殿下呢?”
    林云嫣的声音带颤,语速越来越快。
    描绘火场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难,且不说幼年的梦,她上辈子真真切切死在了大火里,亲眼看到过倒下的屋梁压住了徐简。
    正因为经历过,她能说得绘声绘色,能再一次把李邵“拖”进火中。
    李邵打了个寒颤。
    回忆大火带给他的应该是灼热,可他却觉得冷。
    “我,”他抖得比林云嫣厉害多了,那是发自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我……”
    林云嫣咬了下唇,追问道:“殿下那时候怕吗?被我母亲从火里抱出来时,您怕吗?”
    双手捂住了脸,李邵两腿一软,蹲下身去。
    先前走马观花一般在他脑海里闪过的画面再一次席卷而来,每一幕都是那么的清晰。
    他本都忘记了,今夜又全部想了起来。
    因为油灯,因为火光,因为看起来与诚意伯夫人极其相似的宁安。
    “那时候,”李邵的喉头滚了滚,声音哑得如砂纸,“我半夜起来撒尿,是个太监来伺候我。
    他很脸生,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他,他端了盏油灯来让我拿着,太烫了,我拿不住就……”
    林云嫣的呼吸紧了,耳朵里是擂鼓般的心跳。
    他们的目的就是这个,那一夜的真相离她越来越近,她迫不及待想知道,又不敢大声刺激到李邵。
    攥紧了拳头,她尽量稳住声音,引着李邵往下说:“您打翻了油灯?”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李邵急切起来,“我想喊人、我想跑的,可我动不了,就像你说的那样,喉咙被堵了,脚下长钉子,等我回过神来时火已经烧大了。
    然后就是那个太监,他把我抱起来说要去叫醒母后她们,可他就在里头打转,还说看不清往哪里走。
    我挣脱不开他,他还捂我的口鼻,说不让我把烟吸进去。
    火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在外头了,面前好大的火,整个大殿倒塌下来,我……”
    恍恍惚惚地,他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第400章 我们是盟友(两更合一求月票)
    雨势磅礴。
    天空像是漏了一个洞,雨水源源不断。
    雨水如雾,即便是不远处的正屋里的灯光,都被遮挡住了,根本看不清楚。
    而他们的身后,这处厢房里,也只桌上摆了盏油灯。
    微弱的,暗淡的,被透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欲坠。
    可它又是那么炙热、那么浓烈,张牙舞爪一般映亮这里,就像是那场久远的大火。
    前头是漆黑的夜雨,背后是张扬的火光,屋檐上垂下来的雨幕仿佛一把长刀,劈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处。
    李邵的话语太过冲击,不止他自己没挨住,林云嫣都憋得慌。
    她小口小口换着气,蹲下身子,直视李邵:“您最后看到我母亲是什么时候?”
    李邵瘫坐着,肩膀耸着,双手又是抹脸又是抓头发:“就是醒来的那刻,她当时只着中衣,应该是睡梦中发现起火、根本来不及收拾整齐。
    她跟我说了什么,我看到她的嘴巴在动,但我耳朵嗡嗡的,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说完她就又冲进大殿去了,她进去才不久、大殿就塌了,整个塌了!”
    林云嫣哽咽着问:“她是想去救先皇后,对吗?”
    “应该是,”李邵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母后没有跑出来,好几个嬷嬷都没有出来……”
    林云嫣又问:“我听说殿下后来病倒了,当日状况您一点都回忆不起来。”
    “我以前的确不记得了,”李邵的声音恹恹,“我不是没有去想过,每个人都想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着火,父皇问、皇祖父问、太后也问,外祖那儿也问……
    我也想知道啊!死在里头的不止是你母亲,还有我母后!
    全天下最盼着我母后活得好好的,除了我父皇,还有我啊!
    她要是活着,她要是还在……”
    李邵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由自主高了起来。
    林云嫣不会在这个时候逆着李邵,也相信这几句是真心话。
    没有孩子会想失去疼爱自己的母亲。
    李邵现在再混,未来再疯,当年也只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是先皇后呵护着的亲儿子。
    “我明白,”林云嫣轻声道,“您也想要回忆起来,只是彼时年幼,受惊之后失去记忆。这不奇怪,我父亲也说过,他当时向很多大夫请教过,御医们也说,人在大惊大恐之后、尤其是小孩子,就会发生这种状况。”
    李邵重重点头。
    他自己的病症,他自然也了解过。
    父皇因失去母后而痛心,希望他能想起来,太医们与父皇解释了不少,李邵也陪着听。
    幼年听不懂太深奥的,太医就用最简单的话语告诉他,遗忘不是他的过错。
    渐渐长大后,能听明白了,也知道逼迫无用、强求不得,自然而然放下了。
    直到今夜。
    失手掉落的油灯,窜起来的火苗,与伯夫人相似的五官,成了一把巨斧,把笼罩在记忆外的箱子给劈开了。
    林云嫣见李邵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便继续问:“那个眼生的太监,到底是谁?”
    “我记不清,”李邵捧着脑袋,极力回忆,“我应该见过他,不熟悉、但见过。
    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又急着想如厕,起先没注意到别的,直到他让我拿住油灯,我才看到他的脸。
    四五十岁的样子吧?对了,他是个猴脸!
    我得找着他,把单慎叫来,我要告诉他!”
    李邵急着要站起身,还没有发力就被林云嫣按住了肩膀。
    “殿下,”林云嫣冲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十几年前的太监,单大人能认得几个?定国寺的事,您寻单大人,不如去找曹公公,您得找圣上说。”
    李邵恍然点头。
    “那天,山下镇子上有死士冒充山贼,为的就是争皇位,”林云嫣又道,“那寺里放火、不让您喊人的太监也一定是奉命行事。”
    李邵眸色一沉:“你是指李汨?”
    林云嫣抿唇。
    父亲曾经说过,李汨只承认了在剿匪中抢功,却从未认过最初的假山贼袭镇,更不用说定国寺起火。
    且以李汨性情推断,他急躁、直接,悄无声息地放火烧寺、不太像是他的手笔。
    更何况,看似李汨亲信的太监王六年,背后其实另有主子……
    眼下,林云嫣并不打算把这么事与李邵细细分析。
    她一个女子,哪怕是遇难的沈蕴的女儿,她也不该那么头头是道。
    那些,该由更合适的人和李邵说,林云嫣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确定是谁,李汨也好,永济宫里的那位也罢,或是其他人,我不认识,也说不上来,”林云嫣道,“我只是在想,李汨已经死了,但王六年、道衡在那之后还在京中兴风作浪。
    万一不止他们呢?万一还有别的人在暗处虎视眈眈呢?
    原先您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高枕无忧,一旦知道您想起来那夜有个猴脸太监,那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我们肯定要找到他,圣上也绝对不会放过他,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线索,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这话说到了李邵的心坎里。
    他这两天倒霉事情多,何尝没有别人的陷害在其中?
    徐简那是玩脱了,但带他去陈米胡同的是刘迅,把官府的视线吸引过去的是道衡!
    道衡和尚害他!
    那宅子里有李汨的金砖,有古月人的金笺,真与定国寺背后的凶手有干系也丝毫不奇怪。
    他被那个小人害了这么久,或许从十几年前就在害他了,眼下该是他反击的时候!
    绝对不能妄动,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那就不告诉单慎,该他知道的,等回禀过父皇之后、父皇会交代他,”李邵拿定了主意,“宁安你、你肯定会帮我的吧?”
    “我不是帮殿下,”难得的,林云嫣在这关键时候与李邵抠起了用词,因为她必须取信于李邵,“那猴脸太监是凶手,是您的仇人,也是我的杀母仇人!我也想报仇,又怎么算是帮您?我们是盟友!”
    听前一句,李邵的面色一僵,等完整听完,他倏地放松下来。
    宁安说得对。
    那人是他们共同的仇人,在报仇这件事上,宁安绝对能信。
    或者说,除了父皇之外,调查定国寺,他最值得信赖的就是宁安,就是诚意伯。
    至于徐简,他与定国寺无其他利益,不会另生枝节,只会与宁安共进退。
    近些日子以来,李邵原就与徐简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共识,此刻便是在那之上更添了一把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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