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甚微没有敲门,脚轻点地,直接飞了进去。
    她脚刚一落地,就瞧见一个人影飞奔着从屋子里迎了出来,她手中提着一个灯笼,穿戴齐整一看并没有歇下。
    “阿姐,不是说了不用等我么?皇城司的事情没个早晚的。”
    来人笑了笑,露出了嘴角的梨涡儿,她的声音十分绵软,让人听了就没脾气。
    “都说了姑娘直接叫我十里,我怎么担得上一声阿姐?外头这么冷,你先去沐浴更衣,然后再过来喝汤,你最喜欢的栗子鸡汤。”
    十里看着顾甚微惨白的脸,忍不住絮叨起来。
    “这些天见天的落雨,倒春寒比冬日还难熬,你可有咳嗽?你不要挑嘴,光吃松子糖,不吃梨膏糖。那梨膏糖吃了润肺,是顶好的。”
    顾甚微整个人一下子软和了下来,她一把趴了过去,整个人都挂在了十里的肩膀上。
    “你不给我当阿姐,要给谁当阿姐?难不成是门前的那株梨花树吗?”
    十里是她的贴身女婢,祖母硬塞过来的,生得柔弱又怯懦,一直絮絮叨叨像是庙里念经的和尚似的,你说她一句,她便眼泪汪汪地,整个人像是要晕厥过去。
    年幼之时,她是不喜的。
    直到三年前的那日,十里一个人上了乱葬岗,一边哭唧唧,一边翻看了每一具尸体,从死人堆里将她刨了出来,硬是背着她一步一步的摸到了池仵作家里,救下了她一条命。
    她才隐约明白,十里之所以叫十里。
    大约是因为这世上无论多么长远的路,在这个人的脚下,都是只要闷头走,就一定能够抵达的十里之地。
    十里被顾甚微一挂身子一晃,差点儿没有栽倒在地上。
    她拍了拍顾甚微的手背,“先去沐浴,不然寒气入体,莫要洗头,天凉容易头疼。”
    顾甚微立即站直了身子,冲着她抱了抱拳,“诺,敬遵大人命令。”
    她说着,抢先一步冲去了伙房,将热水倒进了大木桶中,自己提了出来,然后进了专门用来沐浴的小厢房里。
    她们刚刚来汴京,好些东西都是新置办的,这木澡盆这会儿还带着一股子天然的木头的香味。
    顾甚微刚将热水倒了进去,十里便提着半桶凉水走了进来,替她兑好了水温,又去一旁给火盆子加上了炭,将火烧得旺旺的。
    顾甚微褪掉衣衫,朝着水中泡去。
    今夜一直在外头,确实让她冷得出剑都缓了几分,等进到了热水里,整个人方才觉得活了过来。
    十里站在一旁,拿起浴桶中的水瓢,舀了一瓢水,淋在了顾甚微的肩膀上。
    顾甚微身量修长,杨柳细腰,是如今东京城中最受人欢喜的纤细模样。她生得好看,若非三年前出了那等事,那也是能让小郎君们魂牵梦绕的姑娘。
    她以为她家的十七娘,会成为名扬天下的剑客。
    闯荡江湖之后回到家中,眉飞色舞地说起经历的故事,她剑法高明,一定是一剑封喉,将敌人打得屁滚尿流。那时候她就会吓得瑟瑟发抖,然后顾甚微会气呼呼的抱怨,大喊“十里你怎么听故事都能吓哭”!
    十里的思绪有些飘远,听着顾甚微张了嘴,她收回了思绪,又舀起了一瓢水,继续浇了下去。
    水流了下去,流过了那蜿蜒地触目惊心的伤疤,一直流了下去。
    “阿姐,我已经在人牙子那里挑选了两个人,是一对老夫妻。老汉叫做张全,是个车把式,他来了让他去套个马车,你日后出门方便。”
    “妇人人牙子管她叫林婆子,你把那些粗活都交给她来做。”
    十里一听,刚要着急说话,又听到顾甚微说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阿姐去做。”
    “三日之后,老宅那边会有人送东西过来,你拿着胆子一一核对,若是有不妥当的。我若是不在家,不要同他们起冲突,尽管记下到时候告诉我来处理即可。”
    “我的这些产业,需要人打理,交给旁人我不放心,阿姐给我管家吧。”
    顾甚微的语速不快,温暖的热水让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红润。
    这一暖和起来,嗓子便有些痒,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又继续说了起来。
    “池仵作救了我性命,阿姐替我备下重礼,我需要登门答谢。”
    她说着,沉默了片刻,又道,“西内掖门外街市的瓠羹铺子的迎客童子名叫柳阳,你明日去寻他,问他想不想做学问考科举,我可替他交束脩,并且替他寻一厉害夫子。”
    十里认真地听着,默默地记在了心中。
    顾甚微交代完事,又好奇的问道,“阿姐今日在家中,可有什么新鲜事,识得左邻右里?”
    十里并不意外,顾甚微经常会问她这个问题。
    “嗯,住在咱们对门的唐婶子,问我要不要去学刺绣。说是芙蓉巷对面的明镜巷,有个钱庄最近在招学徒,她听闻我会打算盘,问我能不能教教她家小妮儿,说是那家的大掌柜是女郎。”
    “所以找学徒,也只要能打算盘的小娘子。这事儿最近的在桑子巷传开了。”
    第16章 阴阳两巷
    十里的话很密。
    见顾甚微听得津津有味,她说得更加起劲了。
    “唐婶子家的郎君,是开封府的捕头。夫妻二人成亲这么多年,只得了一个小妮儿唤作唐瑛,今年只得十三岁。唐家夫妻二人日后想要给小妮儿开个铺子,招上一门赘婿。”
    “可又怕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妮儿不通庶务,叫人吃了绝户。”
    “正日愁夜愁的,哪知出了那想都不敢想的事,明镜巷的钱庄子竟是有了这等解了他们燃眉之急的好事。”
    “不光是如此,听闻那明镜巷好多铺子都招女学徒呢。若是姑娘不安排我做事,我本来也想着去那里找个师父的活计,教人绣花或者做吃食,都可以的。”
    当年她们离开汴京的时候,那是身无分文。
    虽然如今顾甚微有了俸禄,但汴京城中便是一根柴火都要靠银钱买,她好手好脚的总不能坐吃山空靠姑娘养着,是以唐婶子让她教打算盘,她立即便应了。
    顾甚微听着,想起了桑子巷同芙蓉巷名字的由来,不由得问道:
    “那明镜巷为何叫做明镜巷?从前我竟是不知晓汴京城中还有这么一处巷子,里头有这样的人物。这钱庄的交子,竟是也能让小娘子过手做掌柜了。”
    她在汴京城中生活了很多年,若是有这么个地方,应当有所耳闻才是。
    “那明镜巷子口,立着一枚大铜镜,因此得名。铜镜背面乃是阴阳八卦图,听说到了子时前后,铜镜会变得异常清晰,摄魂照影瞧见前世来生,那画皮的妖怪往那跟前一站,便能显出原形来。”
    “唐婶说其实大家伙儿并不相信,不过倒是有不少人夜里会偷偷去那里照镜子。”
    “那可是铜镜,有多少穷苦人家的小姑娘,一辈子都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生得哪般模样。白日那里人来人往,皆是贵人,不敢上前,到了夜里,方才敢偷偷过去瞧上一瞧。”
    十里说得有些唏嘘。
    她伸手进到浴桶中摸了摸水温,结束了关于明镜巷的话题,忙拿了帕布来,“姑娘快些起来罢,再泡水该凉了,咱们起来喝口热汤,赶紧歇息了。”
    “也是怪我,一见姑娘回来欢喜,便没有管住这张嘴说个不停的。”
    她说着朝着窗外看了过去,这会儿天色已经有些微微发亮了。
    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顾甚微听着,若有所思,明镜巷么?
    她没有反驳十里,乖巧地起身去喝了汤,又涑了口方才躺在床榻上歇了起来。
    平日里皇城司事务繁忙,十里一个人在家中,多半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喜欢听她说话。
    喜欢她有自己可以往来的朋友,这样若是有一日她不在了,至少十里不是孤单一人的。
    顾甚微想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要做的事情,犹如螳臂当车,九死一生。
    若是法理给不了公道,那她便要用自己的剑,去讨一个公道。
    为此她已经筹谋了三年,皇城司只是她迈出的第一步而已。
    ……
    桑子巷里很有烟火气,东方鱼肚泛白,各家的公鸡接连报晓,紧接着砍柴声织机声响起。
    汴京迎来了难得的太阳,关御史在绿翊楼被杀一事,像今日晨起的春风一样,吹遍了皇城的每一处角落。
    顾甚微在父亲母亲的牌位前恭敬的上了香,将皇城司的腰牌认认真真地系在了腰间,又擦干净了那把黑黝黝的长明剑。
    朝食是十里熬的小米粥和新烙的炊饼,搭配着对面唐婶送的咸菜丝儿,也是有滋有味的一顿。
    “梨膏糖给你放在小荷包里了,若是想要咳嗽,便吃一些。这回的加了枇杷,应该更有效一些。”
    十里脸上带着笑意,递给顾甚微一个小荷包。
    顾甚微听话的接过,挂在了腰间,脑子里已经想着今日要去哪家铺子里买零嘴儿吃了。
    梨膏糖枇杷露,这东西吃了三年,在她眼中已经同美味完全不沾边了。
    “姑娘可是要去皇城司,我记得魏亲从喜欢吃肉酱,我昨日白天刚好熬制了一些,姑娘要不要给他带去一罐?”
    十里说着,提出了一个小罐子。
    魏长命她见过,是皇城司里难得同她姑娘有往来的家伙。
    顾甚微摆了摆手,“不去皇城司,有人已经在巷子口等着我了。再说了,魏长命那个家伙,哪里配吃阿姐做的肉酱?他就应该吃清明节的供品才对。”
    十里无言以对,忧心忡忡,这般下去,她家姑娘去了皇城司,岂不是一个友人也无?
    顾甚微不知晓她的焦虑,牵着枣红马便悠哉悠哉地出了门。
    一到巷子口,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韩时宴穿着素色的便服,站在一株桑树底下,整个人挺拔而修长,像是一杆青竹一般。
    往来的婶子阿爷经过时,都忍不住扭过脸去瞧他,像是要将他看杀似的。
    “证据,接好了!皇城使张大人说这封信乃是伪造的,等着你们御史台给他一个清白。”
    韩时宴听着顾甚微的声音,吓了一跳,贵公子的架势瞬间破了功,他手忙脚乱的朝着那小竹筒抓了过去,生怕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见那竹筒稳稳的抓在了手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猛地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看向了顾甚微,“你便是抢了证据翻窗逃走,可我也识得那是张春庭的私印。他一共有三枚印章,其中有一张乃是对公所用,上头有皇城使标记。”
    “私章有两枚,其中一枚用得极少,是一片剑兰叶,看上去带着森森杀意。另外一枚便是这一枚稻穗印。”
    “我曾经见过不止一回。”
    他说着,眼睛已经冷静了许多,“杀死我师父的人,就是你们皇城司的人,不是么?”
    “你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些,昨天夜里才招呼都不打,着急的回去给张春庭复命。”
    韩时宴说着,目光复杂地看向了顾甚微,“你这般信任张春庭,小心日后被他坑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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