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朝贵方才分明还气弱,此时又支楞起来了,他听了谢景行对面前引路学子的称呼,自来熟道:“林兄,我们也不急,都已经到了,什么时候进去都一样,若是你担心,我们可以陪你一同去看看。”
    林学子确实担心,顾不得许多,看他们一行人都无异议,便点头道:“那我们这就过去吧。”
    谢景行前脚刚走到丘逸晨斋舍门口,后脚林学子和清河府学的一行人也跟着过来了,他只往他们看了一眼便又看向了屋内。
    此时,屋内秦学子已将书捧至眼前,脸上满是不以为然,将书页上的文章题目先念了出来:“仁者先难后获。”
    谢景行眼角一抽。
    题目出自《论语·雍也篇》,小题,并不难。
    可正因为不难,要想写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才不容易,秦学子心中想着。
    眼中刚才被丘逸晨说道的愤恨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他偏要当着明州府、孤山府,他也注意到了方才过来的清河府的学子,三府学子的面将通州府学的自大揭露出来,难道任是哪个阿猫阿狗都可以作这么一本《会艺集》的吗?
    就是在明州府的会艺集中,他的文章也不过是寥寥。
    明州府的会艺集并不只有秦学子所在的明州府学的文章,而是先将明州府所有官学、私学中被夫子和教官们选出来的好的文章聚集一处,再由各学院山长和明州府德高望重的学者优中选优,文章才能入选《明州会艺文集》。
    若是能入选,就证明文章作者确实腹有诗书,才华过人,他一向以自己的文章能入《明州府会艺文集》而自得。
    心里所思所想并没影响他读文章,不过到底有些心不在焉,他一开始只是将面前书页上的文字念出来,可文章到底如何,他却并未过心。
    “仁者无倖心,惟先其所难而已。”
    “夫难与获,不可并念而营者也。务其所当先,而获不已后哉?”
    “且全乎天德者曰仁,必至德无不全,始为逸获之时焉,则仁者何一非难之境哉...”
    “仁者初无自为仁人之意...”
    ...
    直到旁边诸人一言未出,偌大一处斋舍的院子里只余他一人的声音,他才慢慢将心神落在文章上,继续阅读。
    不过,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稳健逐渐变得颤抖,可文章已读了一半,当然不能半途而废,他只能继续往下读,到最后,他的声音都忍不住弱了下去。
    “无纷志也,无旁骛也,无退诿也,无作辍也,此仁者之全量也。”(注)
    最后几字出口后,他的额角已渗出了汗,他嘴里喃喃道:“怎么会?”
    房间里落针可闻,他的喃喃自语声虽低,却也历历可辨。
    丘逸晨不顾及他此时的慌乱,大声道:“新体善变,雍容庄雅,馥采以健。淡如洞泉,藻新理笃。”(注)
    他一双眼睛环视房间里的诸人,“此乃通州府学教官对这篇文章的批语,各位觉得此篇文章可配被选入会艺文集中?”
    看到谢景行时,他惊讶地瞪大了眼,他方才只顾着明州府一行人了,完全不知谢景行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接着,他不动声色地微扯了扯嘴角,眉尾动了动,像是想扬眉却又被他强制按捺了下来。
    谢景行以手扶额,所谓无妄之喜莫过如是了,一次又一次将他的文章拿出来当众评说,以往还只是在通州府学内部,现在可是四府齐聚,幸亏没将作者名念出来。
    可他高兴的太早了。
    秦学子最后将视线死死落在被他忽略的文章题目下面的三个字,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将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谢景行。”
    丘逸晨抚掌一笑,“正是,此篇文章乃是通州府学学子谢景行所作。”
    他眼角轻飘飘地扫过谢景行,这篇文章还是三月前那次月考文考的题目。
    听说阅卷教官在看到这篇文章时,几乎是拍案而起,连声叫好,把其他教官都吸引了过去,这篇文章就在每位教官手中传阅了一遍。
    光看还不够,教官们还将这篇文章立即抄录了下来,第二日在每个班级中阅读就不说了,更是将之作为范文让整个通州府学的学子学习。
    他就是受害者之一!
    当日他心里别提有多酸溜溜的了,可现在他几乎可以说是夸强说会一般,将“通州府学谢景行”几字念得声如洪钟。
    谢景行是通州府学的学子,他也是,谢景行在四府学子面前出头,就约等于他也在四府学子面前出了头。
    都一样。
    在此地的都是具有秀才以上功名的读书人,有的就只差再过一道乡试关就能成为举人,才学自不必说。
    一篇文章到底如何,他们只是听一遍,也心知肚明,不少人心生震撼。
    葛夫子能成为安平省文风最盛之一的清河府官学的教官,自然更能品评一篇文章的好坏,他甚至是参加过数次会试的人,也是同进士出身,此篇文章他是写不出来的,这篇文章就是放在会试,不止能榜上有名,甚至前十都能争得一争。
    他身旁的赵朝贵更是紧咬牙关,这谢景行到底是何人?他为何从未听说过?他转头看向身旁神色不动的韩回舟,原以为今年乡试他的劲敌仍然是与他同在清河府学的韩回舟,可现在,说不得他二人都得败于此人之下。
    韩回舟自然感受到了赵朝贵的视线,不过他并没有搭理。
    而是缓缓回答了丘逸晨的问题,“其文笔仿若是漫走于山林水河间,优游自若,不疾不徐,却又不落窠臼,多有新意之谈,以雍容尔雅之句徐徐道出一幅豁达从容之圣人像,吾之不及。”
    从来到通州府学后,他这还是第一次出口。
    其他众人纷纷点头,被这一篇文章打击得心服口服。
    丘逸晨却并没有看其他人,而是转回头,紧紧盯着秦学子,秦学子被他的视线锁定,嘴唇嗫嚅着,最后颓唐地说道:“吾也不及。”
    丘逸晨脸上立即露出得意的笑,秦学子一脸灰败,而他洋洋自得,对比鲜明,若不是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是在反击,还以为他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而他甚至还没有放过秦学子,指着他手里的书继续道:“书上谢景行所写的文章可不止这一篇,甚至还有许多篇比此文更好,若你有兴趣,同我旁边这位书的主人说一声,就是送予你又何妨?”
    明州府一行人恨不得将这间房间的地面挖出一个洞来,他们好钻进去躲躲,他们这真是送上门来让人羞辱的,关键是,他们还不能回嘴,事情是他们惹出来的,现在被奚落他们也只能受着。
    看明州府一行人如此尴尬,丘逸晨才再没有多说,就连温厚的吕高轩也只是淡淡看他们一眼。
    明州府的学子是由孤山府的学子带过来的,偏偏却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孤山府的人也不好开口解围。
    最后却是韩回舟又出了声,他将眼神落在秦学子手里的书上,“不知这本《通州府学会艺集》是否还有多的?能否借予我一观?”
    丘逸晨对这位方才回答了他的问题,还直言谢景行文章好的清河府的学子感官不错,他走到自己书案旁翻了翻桌面上散乱放着的书,从中抽出一本,走过去递到他手里,“喏,送你了。”
    韩回舟先是拱手道了一声多谢,然后才将书本翻开,大致看了看。
    这本书不厚,里面差不多只有五十篇文章,而他只是粗粗一翻,里面作者为谢景行的就有十好几篇。
    他心中生出些好奇,问道:“不知这位谢景行乃是哪位仁兄?”他看着丘逸晨和吕高轩,以为是他二人中的一位,不然方才怎会那般激动。
    他有心想要结交一番。
    丘逸晨干咳一声,眼神瞟向了站在一旁,从进来斋舍后就一言不发的人。
    吕高轩和林学子也跟着看了过去。
    这里通州府学的一共就四人,其中三人都看向了同一人,意思不言而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谢景行作壁上观不得,只得拱手对着韩回舟道:“区区不才,正是谢景行。”
    清河府一行人这才回想起,刚才在大门和斋舍门口的学子称呼面前这人确实为“谢兄”,他们刚刚怎么没有想到呢?
    谢景行往前走近了几步,不过离着众人也还稍有些距离,他独自一人在那一处,身体颀长而挺拔,眉眼清俊疏朗,长身玉立,丰神俊秀,看着就不似平常人。
    赵朝贵不得不承认,若是按下心中对方怼他的偏见,谢景行却是少见的气宇轩昂之资,谢庭兰玉莫过于此了。
    唯有韩回舟,倒是并不觉得太过意外,能将与他势均力敌的赵朝贵故意找茬之举不动声色抵挡回来,甚至让他偃旗息鼓,就知谢景行不一般。
    韩回舟拱手回礼,“谢兄高才。”
    别人都对自己称赞有加了,再在一旁当透明人也太过无礼,谢景行正欲回话,不过他忽然想到,他还不知面前之人的名讳,便询问地看向韩回舟。
    韩回舟当即明白他视线的含义,道:“吾名为韩回舟,若是不介意,谢兄可以直接唤我的名讳。”
    谢景行却并未如他所言,而是谦虚道:“韩兄过奖了,只是几篇文章,相信诸位都是下笔如有神之士,我不过是有那么一丝灵光罢了。”
    丘逸晨忍不住又看向了他,心里想着,“谢兄到底知不知道谦虚到一定程度之后就是骄傲了,他们是写不出文章的人吗?他们缺的不就是那丝灵光!”
    吕高轩这时也走到了谢景行身旁,他甚是奇怪谢兄为何会来斋舍,这可是前所未见。
    正想要询问他,院门外却忽然传来了声响,显然是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过来了。
    院子里所有人都朝院门看过去,同样的,院门外一行人发现此处院落中聚集有这般多人也甚是好奇,谢景行不常住在府学里,有所不知,不过丘逸晨和吕高轩却知道,门口那些人就是安平省其他四府的学子。
    不过是极为平常的一天,安平省八府学子居然就这么意想不到地聚齐了。
    谢景行也不是谁都不认识,被一行人簇拥其中的还有几位府学中的学子,其中一位就是与他同在甲三班的杜留良。
    杜留良从人群中走出来,就站在院门处关心道:“不知诸位在此所为何事?怎么有这许多人同在一处?”
    明州府的学子们好不容易按下了心头尴尬,此时已经恢复了平常面色,经他这一问,生怕又被提起,有人连忙道:“无事,只是刚巧进来了。”
    其他人并没拆穿他,杜留良也就当了真,热情邀请道:“我与外面的各位仁兄正欲寻一处地方吟诗作对,不知诸位有意一同前去吗?”
    明州府学子求之不得,此举正好可以帮助他们摆脱此时尴尬的境地,当然纷纷点头同意。
    难得八府学子齐聚一堂,其他人也不愿扫兴,便也跟着去了,足足有近八十人。
    而能容下这么多人的,也只有刚才丘逸晨提到的风响亭了。
    众人在杜留良的带领下,一同来了风响亭,连方才才到的清河府学子放好行李也跟着来了,不过葛夫子年龄大了,没来凑热闹,待在了房间里休息。
    风响亭前也有一湖碧荷,风景如画,清风徐徐。
    许是方才丢了面子,一到地方,明州府众学子子最是积极,一首又一首诗赢得了满堂喝彩,倒是让他们找回了一些方才丢的面子。
    谢景行与丘逸晨和吕高轩坐在另一处,安安静静听着。
    丘逸晨忽然发出了一声感叹,“明日总算是到了会讲之日。”
    能听到盛大家讲理学,他当然极为高兴,不过,还有着另一桩让他高兴的事情,会讲之后顶多再过一日,其他八府的学子就会全部回去了。
    不用再与其他人写诗斗文,他总算是也能放松一些,这段时间他精神紧绷,生怕坠了通州府学的名声。
    虽然其他州府的学子之中,也有一些人品较硬,不逞凶斗狠,只是切磋的君子,可也少不了如今日明州府学子之辈。
    说到这个,丘逸晨对旁边的谢景行又不禁心生羡慕,“你与寇兄、萧兄住在府学外,倒是落了个清静。”
    “我和吕高轩就不同,日日夜夜都得应付不同的人,若是秉性好的倒也算是相交愉快,若是如明州府这类的学子...”他说到此处,往对面明州府一行人看了一眼,恨恨地说:“心累得慌。”
    吕高轩心有戚戚焉地附和点头。
    谢景行只能安慰地拍拍他们。
    看着湖边兴致高昂的杜留良道:“趁现在有杜留良在一旁与诸人作诗,你们都可趁此机会好好休息。”
    丘逸晨却言道:“好像那日杜兄可是专程过来拜托过你的,现在他几人被几府学子围攻,你都不想去帮帮忙吗?”
    谢景行神情不变,“我看他们几人都没有问题,还很是愉快,用不着我过去。”
    吕高轩这时却忽然说道:“我看由不得你。”
    谢景行一愣,“何出此言?”
    吕高轩朝着对面微微扬了扬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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