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怀珠从袖管里掏出一沓书信,递给他:“你先看完。”
    谢景明将书信凑近烛台,蹙眉看完。
    “朝廷对此事,什么反应?”
    最近这几期的邸报,根本就没提过上北平原的异动。
    她想要知道,朝堂上对此事的态度。
    谢景明快速翻着手中的信件,看完便还了回去:“兵部提过此事,圣上让张枢密使严密注意此事,但不可外泄,免得扰乱民心。”
    “张枢密使?”洛怀珠在桌上敲动的手指一顿,“十七娘,哦,就是张枢密使的小孙女,她前两日前来探病,眉宇之间甚是疏朗,可见张枢密使并不忧愁此事。”
    张容芳是爱替人担忧的性子,要是家里有事,铁定瞒不住她。
    谢景明见她把茶喝完,又给续上:“我到营州时,接触过这位李都督,对方表面上是一个手握重权,任人唯亲,易怒莽撞的阴狠性子。”
    洛怀珠抓到了关键词:“表面上?”
    “不错。”谢景明点头,“我翻阅过都督府衙署的营州志,李定州上位以来,的确将自己的亲信全部都安插进去,但——”
    “他安插的都是有真本领的人,没有本事的都在无关紧要的位置上?”洛怀珠把话接过来。
    谢景明眼中浮现温润笑意,在细竹灯罩下,显得格外柔和,像是浸润在温泉池子里的卵石一样。
    “不错。”他点头,“由此可见,李定州此人,绝不是什么酒囊饭袋。”
    对方能够在营州都督的位置上,一坐就是近十年,定是有些本事。
    洛怀珠吹散杯中水雾,静静思索。
    谢景明继续说道:“我还发现,靺鞨族近些年,有不少人在营州住下,已改成我大乾籍贯。”
    洛怀珠吹动水面的动作停下来,从水雾之中,看向谢景明。
    “靺鞨族?”
    她唯恐自己听错,再次确认,得到谢景明的点头。
    “那就……”她呷了一口微甜的竹芯茶,“有趣了。”
    靺鞨族当年可是被他们太祖、高祖打得连连北迁,也不愿意投降,归顺他们大乾。
    莫非在终年冻结的冰原上冻得骨气全折,所以迂回归降?
    谢景明摸着青瓷壶:“此事我不该涉足其中,所以不曾向圣上汇报。”
    工部的白公一生醉心治水,更不会明白这些弯弯绕绕。
    洛怀珠捏着茶杯,轻轻点头。
    “你若是如实上告,处境就危险了。”
    唐匡民可容不得本就权倾朝野的谢景明,还要把手伸到其他地方去。
    她将竹芯茶喝完,放下杯子,从坐榻起身。
    “或许,你可以藉着这次军工两事整改的机会,看看榷场的盐铁问题。时辰也差不多了,我那辆在通济坊街口出了点意外的车,恐怕也已经修好,准备启程了。”
    谢景明垂眸放下茶壶,也起身:“好。我送你。”
    洛怀珠把鞋穿好,理了理裙摆,笑他:“我翻墙而来,你要怎么送我?像小时候那样,给我当踮脚的石头?”
    “可以。”话脱口而出,如垂木拂过春水。
    洛怀珠不由看他。
    谢景明躲开她的眼神,行到门边:“你手受伤了,能不用力还是不要用力,好好养着。”
    “好。”洛怀珠并不是扭捏的小娘子,“那就多谢了。”
    她走过门边,用手背拍了拍谢
    景明的胸口,面色坦然而平静。
    谢景明捂着胸口,怔怔看她背影。
    他抬脚跟上,走到墙边就要掀起衣摆蹲下去。
    洛怀珠弯腰扣住他肩膀:“你这么高,扎个马步让我踩着大腿往上就行。”
    没必要用后背。
    谢景明脸红了一下,强自镇定,扎起马步,让洛怀珠左脚蹬了一下,把墙角扒住,左右观察情况。
    她腿上正想用力,就发觉底下有人推动。
    回眸一看,谢景明已直起身,用自己的一双手托着她的脚掌,别过脸去往上推。
    唯有露出来的耳根和脖颈一片通红,将他不镇定的心情出卖干净。
    她失笑,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将非礼勿视贯彻到底。
    洛怀珠顺着这股力,坐在墙头,将斗篷重新披上,小声朝他告别。
    “谢四郎,下回再见。”
    说完,她往下一跳,轻盈落在秽物筐隔壁,将自己遮挡起来。
    谢景明转过头来,只看到黑斗篷下,一片薄柿裙摆从墙头坠落下去。
    他仰头看着消失无人的墙角,莞尔一笑,在心里默念:
    阿玉,下回再见。
    墙头那边的洛怀珠,将斗篷捂好,确认巷子无人,就抬脚往外走,向着修缮马车的另一侧巷子口走去,故意撞上躲在暗巷中,假扮她的齐光。
    齐光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穿着弄得与她一样,又有阿浮半遮半挡,隐瞒一阵不是问题。
    两人相撞时,往暗巷一倒,转身间便交换了身上斗篷。
    阿浮终于松下一口气,朝暗巷的齐光骂道:“什么人啊,走路都不看着点,撞到人不会说对不住吗?”
    洛怀珠含笑拉着阿浮,从暗巷出去。
    “好了好了,我们不生气。”她拉人到一旁,买了糕点来哄。
    出来时,凯风便已将车修好。
    洛怀珠提着裙摆要上车,冷不防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来。
    她警惕转头,却见来人是提灯的谢致礼和福伯。
    “是你们。”洛怀珠笑着让开巷口出路,“你们先走吧。”
    福伯瞧见她,似是把人认了出来,却往她手里塞上一盒杏酥糖。
    “小娘子不哭,吃点糖就好了。”
    洛怀珠将竹盒握在手中:“多谢老丈。”
    福伯又看向阿浮,也从篮子里拿出来一盒,塞到她手中:“你也一样,吃了糖就不哭了。”
    洛怀珠将眼神移到一直照看福伯的谢致礼身上,温声问他。
    “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她一共见了福伯三次,两次都有些不对劲儿。
    谢致礼搀着福伯,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他只是偶尔会犯糊涂,见到小娘子心情不好就要给别人送杏糖酥,并没有恶意。”
    “老丈瞧着就心善,定然没有恶意。”洛怀珠笑道,“只是……他多久会犯一次毛病?可曾看过大夫?”
    谢致礼看福伯和阿浮在说话,放心些许,便道:“说不准,有时两三个月才会犯一次,有时一月一次。大夫也找过,只说受了些刺激,让福伯不要多想,好好吃药,病情就不会恶化。”
    刺激?
    谢家这样心善的人家,能给福伯什么刺激。
    “冒昧问一下。”洛怀珠捏紧手中木盒,“老丈受过什么刺激。”
    谢致礼语气很是唏嘘,避着福伯小声同她说:“福伯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儿后,将一个小娘子当成自己的亲女儿看待,没料到小娘子也……”他湿了眼,“我们都不信她死了,但找不着人。”
    洛怀珠指甲发白,拢在袖中。
    她嘴唇张合几次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对不住,不该提起你们的伤心事。”
    谢致礼偏过头,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找回温和的笑意,自言自语一般回应。
    “不怪你,这天灾人祸,谁能由着自己呢。”
    他见福伯唠叨叮嘱完阿浮,又抬脚往别的地方走,赶紧行礼告别,匆匆跟上。
    洛怀珠也福身还礼。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南门大街惶惶灯火中,她才轻声道:
    “走吧,回去了。”
    第58章 六幺令
    转天, 乌云密盖,不见日光。
    洛怀珠收拾好出门去,与沈妄川并肩行至花园, 恰好撞见沈昌从通往主院的路出来。
    两厢厮见, 又是一通礼节与问候。
    洛怀珠一如既往挂着温柔端庄的笑容,只在偶尔转头看向沈妄川时, 才露出几分含情脉脉的妩媚;沈昌也如同往常, 挂着儒雅和蔼的笑意,只在无人注意时, 流露几分沉在眼底的阴狠。
    沈昌今日修沐, 说要带王夫人出门逛逛,置办一些首饰衣裳和胭脂水粉。
    正巧。
    沈妄川也修沐, 出门前所用理由,也是陪着她去置办女儿家的东西。
    既然他们今日目的一致,分开行动未免留给政敌猜测的把柄, 便一同出门,但因各自备好马车,倒是不坐在一处。
    车上有书童在, 阿浮有话也说不得,干脆捧着糕点盒子闷声吃。
    齐光不在,驾车的人便改成清和。
    天开始热起来, 沈妄川腰间多挂上一把扇子, 见洛怀珠将细竹帘子卷起来,便抽出折扇,给她扇风, 还从怀里掏出素净的帕子,递到她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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