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其余人也跟着行礼呼喊,一片杂乱的自称混响后,是暮气沉沉的一声声“见过圣上”。
    王慧当年在京中颇有名望,唐匡民还认得她,眼神缩了缩,有些不敢相信。
    坊间传言,不都说王慧得了失心疯?
    他还曾请太医去给对方看过,连太医都说恐怕无法救治。
    “陛下!”王慧磕头之后,扬着脑袋往上看去,“民妇要状告沈昌和王昱年勾结谋害楚郎君,还企图将民妇杀害灭口之事。”
    她本想状告的是两人谋害林家的事情,可洛怀珠却告知她,此事不宜出口,让她更改了说法。
    昔年,她偷听到爹爹和沈昌的密谋,惊骇之下被他们发现绑起来。
    她试过逃走,可是没有用,等到阿柔一家被杀害,她都还被困在小小的一座院子里。
    那么些年,她的疯病并不假,爹爹和阿郎是谋害自己好友一家的坏人,对她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以至于后来,她怀上沈昌的孩子不想要,狠心亲自打掉,神智更是时好时坏。
    为了网罗沈昌罪证,她一直装疯卖傻,在房里挖了一条通往屋后的地道,埋了一些证据。
    她时常抠泥土都是故意为之,将门槛挠破也是怕对方发现院子的土层变高。
    沈妄川从一旁站出来:“小民亦要状告沈昌,杀害臣外祖与义母。”
    两事一出口,朝臣轰然。
    唐匡民抬手往上,做了个“请起”的动作,视线扫过其他人,开口道:“诸位又有何冤情,何不移步大理寺伸冤,缘何要到宫门前闹事。”
    殿头官气沉丹田,将他的意思大声传达。
    “陛下,我们都是讲道理的老实百姓,我们不是要闹事,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公道,哪怕来迟了,也总比蒙受冤屈几辈子的好。他是好孩子,他死之前都还握着我的手,说他是冤枉的,他没干过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站在最前的老丈,瞧着有几分文气,并不似寻常百姓,有些像耕读传家的文人。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忍不住要诉说起来。
    “老头子这辈子已经完了,半只脚踏进棺材,三魂七魄都消了一半,剩下一半在世间踽踽独行,只求为他找回人间清白。”头发花白的老人,拍着怀里的牌位,浑浊的眼睛冒出来一汪水,“我只是想要带他来看看,世道还没腐坏,人间尚存光明。”
    老媪拄着拐杖,腰弯下去,已不能直起来,却还是仰着头,努力把自己挂在脖子上的大木牌举起来。
    “我家囡囡,死在奸臣手中。我走了三年的路,磨破三十六双鞋子,走错二十八条道路,与数不清的山野禽兽搏斗过。可是,府尹说我不是京师人,囡囡的命不归他管。我又听后生们讲,可以到大理寺去,大理寺也不收。”老媪拄着拐杖的手,握得死紧,“我只是想给我们囡囡求一个公道。他们都不能管,那圣上能不能管。”
    “……”
    一说起冤屈来,底下沉寂得如同死水一样的人群,忽然就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开始冒泡,沸反盈天。
    话语里偶尔还会掺杂几道嘶声吼叫,怪诞得不似人声,刺耳如利刃刮白瓷,堵住耳朵都能入脑,实在令人难受。
    那些压抑多年的沉重悲恸,就像是巨大的溃烂伤口,不动时麻木得犹如没有这回事,一旦动起来,就是剜肉的尖锐疼痛。
    国子监学子听得热泪盈然,帮扶写诗朗诵,当场挥洒笔墨以求公道,声声入青天。
    洛怀珠整个人浸在里头,浮浮沉沉,听得耳边有殿头官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嘶哑叫喊。
    “诸位,请安静。圣上绝对会管这事儿。”
    她垂眸盯着脚下青石板。
    有蚂蚁抬着指甲盖大的糖块,从她脚边经过。
    第74章 御街行
    此事, 依旧落在谢景明和傅伯廉肩上。
    唐匡民背手站在垂拱殿窗前,往外看去,见紫袍兜着秋风高阳, 飒沓离去, 几成残影。
    他半握拳头慢慢收紧,将掌中纸捏成一团, 指尖透出白, 整个人浸在窗棂斑驳的暗影里,神色晦暗不明。
    光是将沈昌所铸冤案与苦主一一对上, 便耗费足足三日时光, 十几人一刻不停,昼夜轮转才算将唐匡民重新交还的罪状全部消完。
    未免意外, 他们还特意跑出去见日日清早到夜幕,绕着大理寺苦等,不肯离去的苦主。
    然, 门外再无一人。
    三司的人累得瘫倒在椅子上,不等归家就昏睡过去。
    傅伯廉站在门外台阶上,看大街来来往往, 目带窥探的视线,袖中手掌死死握紧,熬得通红的眼睛, 冒不出一丝水泽来, 早已干得眨眼都痛得慌。
    “侍中累了,”谢景明微哑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 “早些回府歇息吧,明日再一同将处置的结果上呈圣上。”
    他紫袍已皱巴, 可怜一团缩在腰上,被他伸手一点点拍开。
    傅伯廉抬头望日光,见檐角伸出干瘦枯枝上探。
    似乎,下一刻就会被卷过的秋风,“咔嘣”一下折断,坠落地上,变成谁家柴禾。
    再开口的语气,不免沾上几分悲凉:“谢侍郎,你我分明见过那张招供画押的纸,不是么?”
    那张可以给林澈一家平反,恢复林家声誉的纸张,就曾经在他们手中辗转过,一字一句,墨透纸背,几乎要化作红血流淌出来。
    谢景明下阶梯的脚步蓦然顿下:“纵然如此,”他脚尖往下压,一步步迈下阶梯,回首看傅伯廉,清明眼眸倒映着门上高挂的“执法持平”四个大字,“你我又能如何?”
    供词从他手中到唐匡民手中,再从唐匡民手中到傅伯廉手中,期间并无他人干涉,更无人能动手脚。
    将林家案子供词撤走的不是他们,那就只能是唐匡民。
    圣上不想让林家翻案。
    那么,他们臣下又能如何呢?
    傅侍中看着那双眸子,心里瘪着的气,骤然倾泻流淌,滚了一地,却无法扬起来。
    “莫非……”他几番开口,几番哽咽不能语,“就这样让伯谨背负着冤名,地下也不得安宁吗?”
    这让他往后下到黄泉,要如何面对故友。
    如何面对。
    他脊背佝偻下来,褪去与谢景明针锋相对的锐利姿态后,才显露出几分苍老的模样来。
    谢景明咽喉滚动几番,朝他揖礼:“侍中累了,早些家去歇息罢。”
    他牵走长文递来的缰绳,打马向潘楼方向去。
    马蹄哒哒,甩着尾巴。
    洛怀珠从观音桥头眺望沈宅,摸到院墙处,驾轻就熟攀爬入内。
    不料刚落地,就碰上提着一壶酒,倚靠长廊看她的即墨兰。
    她将手中将出利刃收回,猎豹一样蓄势待发的姿态也收敛妥当,放松下来,徐徐走向他。
    “舅舅怎会在此。”
    即墨兰等她靠近自己,伸出一根手指戳她额角:“你啊你,自己一个人从自由居出来,连林衡那小子都不带,除了要来这里,还会上何处?”
    他从花丛里掏出一把锄头,“咚”一下放到她跟前,弯腰瞧着那双杏眸,语气都轻柔几分,“想挖什么,舅舅陪你可好?”
    分明身边有同伴,何必事事一个人。
    这令人心疼得要死的本领,到底打哪里学来祸害人。
    洛怀珠嘴巴微张,好半晌才在那双沾惹几分可以称得上慈祥的眸子里,顺利找到自己离家出走的嗓音:“好。”
    轻飘飘一个回应,终于让即墨兰悬着的心短暂落了地。
    他将酒也放到握着锄头的手中勾着,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阿柔永远都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妹妹,你就是我亲得不能再亲的外甥女,别老是撇下舅舅一个年华逝去的老男人。你真忍心啊,你这小丫头片子的。”
    “舅舅怎么知道,我想来挖东西。”她伸手接过锄头,朝着竹园而去。
    即墨兰垂手提酒跟上,任由酒瓶左右转着在膝下摆动:“你忘了,是你自己说的,有些重要的东西埋在这里,迟早要回来拿。”
    不过那样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她谁也没告诉。
    洛怀珠轻笑一声,笑容浅淡如头顶蒙着的薄光,似乎伸手就能捏碎。
    她不消多久就从一棵低矮灌木往下三尺处,挖出来一个竹筒,竹筒破开,里面是一块浸染成褐色棉布包裹的东西。
    将褐色棉布掀开,便露出里面一枚缺少一块的玉质配件。
    “这是……”即墨兰与她对视一眼。
    洛怀珠捏了捏脖子上的红绳,笑里多上几分苦涩:“我就知道会是这东西。”
    要不然,沈昌当时直接就能杀了她。
    这下要坏了。
    若是让对方见着唐匡民将她供出来,不仅她没有生路,其他人也会被打成乱臣贼子。
    “舅舅你觉得,我要是潜进大理寺狱,将沈昌杀了的可能有几分?”
    可不管几分,负责此事的谢景明和傅伯廉,都会被对方降罪。
    这就像个死局一般,不是她死,就是别人死。
    即墨兰撑起手肘横在膝上,捏了捏自己的眉骨,也有几分胀痛,一时难以想出什么对策来。
    “要不,问问谢景明那小子。”他建议道。
    或许对方能有个万全之策。
    “要实在不行。”他将锄头立起来,用力拄在地上,“舅舅就替你把他杀了,永绝后患。大乾皇室也不是完全没有争气的在,大不了做隐秘一些,把仇报了,我们就远走塞外,舅舅带你去其他地方看看。”
    洛怀珠将断掉的半截玉收起来,抱着即墨兰的胳膊,把脑袋靠过去:“舅舅,你真好。”
    自她出生至今,除了家里蒙冤一事,她也并无任何遗憾。
    一路走来,帮她的人从来不少。
    世道虽然黑暗,可既然有人曾为她掌灯,她就不能坐看黑暗将世道彻底吞噬,不见任何光亮。
    “我会想到办法,将此事解决的。”她靠了一阵,就直起身来,将地方恢复好,“你要对我有信心,不必如此忧愁。”
    她用锄头将土压实。
    即墨兰撑着膝盖,利落站起来:“可这么多日以来,大理寺狱都不曾来找你,恐怕林家一案的供词,已经被销毁,不会重提。”
    “无妨。”洛怀珠放下锄头,拍了拍手上的土,又抖了抖裙摆,“我已有预料。”
    泥土略深,有些黏手,拍不干净。
    即墨兰将手帕递上,眼里有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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