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怀珠手上用力压了压突突跳起来的两边额角:“有些晕眩,福伯做的杏酥糖还有吗?”
    她需要糖。
    “有,你等着。”自从对方回来,他就将摆在房里的杏酥糖,挪到书房放着,要是阿玉过来,自己就能看到,拿走去吃。
    他从长桌上摸走竹盒,急急打开,摸出来一小块杏酥糖。
    闻着熟悉的焦香糖味儿,洛怀珠摸索着将谢景明的手抓住,往自己嘴边送。
    福伯做的糖块小,只够当年的小娘子一口,她难以避免将谢景明的手指误咬一口,才卷走两指间的糖块。
    青年也顾不得羞赧,将她搀扶半坐着,生怕她噎到。
    糖块下肚,又喝过一杯暖得恰到好处的姜枣茶,还有人在背后替她轻轻按揉两额,洛怀珠眼前慢慢清明起来,拉下按在自己额角两边的手。
    “是不是按得不舒服?”
    谢景明探身看她苍白脸色,心里思索自己手上力度是不是太大了,还得再轻一些。
    “不是,很舒服,很有用。”洛怀珠拉着他的手,将人拉到眼前来。
    青年顺势在坐榻一侧半蹲下,静听她吩咐。
    洛怀珠视野彻底真切起来,对上一双急张拘诸,紧紧盯她的琥珀眼瞳。
    她伸手摸上谢景明脸庞,大拇指轻轻划过对方眼底淡青颜色,试图将上面浮着的一层忧思与疲倦抹去。
    “你去忙,我歇一阵就可以好。”
    诸事繁杂,他起码要忙上半个时辰左右。
    如今夜色黑浓,等到曙色初露,又得匆匆出门去。
    唐匡民还真是不好好当人,净是折腾。
    如他这般安排,谢景明和云舒两人都没有实职,只空挂着头衔,兵马是休想指挥,可要是他出事了,两人伴驾没当好,指定要被收拾。
    青年并无言语,只是安静看着她,瞳孔里的紧张不减。
    仿佛她是一块挂在枝头的薄冰,初阳半挂时,便会消散不见。
    眼前人半蹲在坐榻边,仰头专注看着她,神色柔软得令人心中不忍,她将手伸过去,递到他眼前。
    “我曾随舅舅出西塞外,他们那边有一个传说,说掌心连接的是心脉,若是有心系自己的人亲一亲,就可以百病消除。”洛怀珠毫不掩饰脸上的促狭,“要不——”
    剩下的话,还在喉咙里,没有全部出来,又被她咽喉滚动间,摔回肚子去。
    青年垂首埋在她掌心之中,只露出山陵一样高耸的鼻子,以及两边通红的耳朵尖尖。
    若是她还没有晕到糊涂,对方睫毛似乎轻颤了几下,掌心传来柔软、温润的触感,好似被狸奴缩起爪子,轻轻按了一下似的。
    “你——”洛怀珠一颗心狠狠跳动起来,有些节律,忽然之间就杂乱起来。
    青年缓缓抬起眼眸,努力忍住躲闪的眼眸,以及浮上修长脖颈的薄红。
    “有用吗?”
    温润清朗的嗓音褪去白日渡上的寒霜,显露本色时,还带上一丝微哑。
    她忍不住伸手将对方的下巴扣住,俯身探过去,紧盯着那双想要躲开的眼眸。
    “谢侍郎——”她目光垂下,落在红润唇瓣上,凝眸不动,“还信这个?”
    若是她记得不错,对方并不信鬼神。
    少年的他,其实和自己一般骄傲,不过自己的骄傲肆意张扬,他却是内敛恪守。
    谢景明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在对方灼灼的目光中,连唇色都跟着染上几分红,比平日要浓重几分。
    “我本来不信。”青年伸手,将她垂在坐榻一旁的衣袖拉住,“当年你失踪许久,我日日拿着书卷守在大理寺,守在京兆府,只要有人上报发现不明人与……尸首,我便要去看一看。”
    “谢景明……”
    “可是,我守了两年,都不曾守来你的一片衣角。”青年贪心地将衣袖握住更多一些,“后来,我去雷山寺祈愿,听香客说,在家里供养一盏长明灯,除夕之夜点起,一连三年不断,便可以在来年春日耀阳时,等来故人。”
    谢景明眼眸浮起浅红:“果不其然,春风吹过垂木时,我便等来了你。”
    从此往后,他信了。
    第94章 撼庭秋
    夜色浓, 窗外黑稠,像一方磨好墨的砚台倒扣。
    秋风止息,唯有一旁细竹灯罩里, 发出哔啵的落花声。
    青年向来内敛隐忍, 连情绪也收拾蕴藉,藏而不露, 令人不知他心底事。
    洛怀珠记忆中, 对方唯一失控的一次,便是他们定下亲事之初, 素来稳重老成的当时少年, 竟带着一枚自己雕刻的玉,翻墙去她院子, 亲手交给她。
    那枚玉是上好的暖玉,被人刻成歪七扭八的竹节,她初初都没能认出来, 还以为那是一条断裂的蚯蚓。
    若不是知晓少年心性,又见对方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她恐怕就要在对方期盼的眼神下, 脱口而出“蚯蚓”二字。
    亏得她还算机智,将两人共同的喜好想了个遍,最终根据那一节节的模样, 猜出是竹节。
    少年当时璀璨的笑意, 清亮得如同浸泡在月光中的琉璃瓶子一样。粼粼闪闪的眼眸,她至今还记得。
    后来,二兄发现他踪影, 还给他狠狠来了两棍,将持重君子骂成登徒子, 把人赶出院外。
    少年当时心虚又觉得自己的确不妥,硬生生挨了两棍子让二兄消气。
    昨日种种,眼前闪逝。
    洛怀珠水泽还在眼睛里弥漫,便忍不住笑起来。
    “这些话,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又怕云舒乱说,你心里愧疚。”谢景明将她袖子一点点收进掌心中,“倒不如,让我卖个可怜。”
    青年的语气故作轻松,哪里是要卖惨,分明就是想要将此事轻描淡写揭过去。
    “谢景明——”她将青年的脸捏得变了形状,低头在他额头上,郑重亲上一口,配合他,“你还不去忙活,我怕我色令智昏,忍不住折腾你。”
    这人太令她稀罕了。
    青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粉润的耳根变得绯红。
    “阿玉——”他有几分无奈,低低喊着她的名字,求饶似的。
    洛怀珠听得满足,撑手躺下阖眼,让对方赶紧忙去。
    谢景明替她将被角掖好,检查过窗户都紧紧闭着,不会有冷风冒昧进来,才转出屏风之外。
    听着离去的脚步声,双眼紧闭的洛怀珠重新睁开眼,又看了一眼青年落在屏风上的影子,伸手隔空虚虚勾勒一圈身形,嘴角不禁弯了弯,才闭眼休憩起来。
    许是多日不曾好好歇息,这一觉,她睡得格外沉,恍惚中自己好像腾空而起,被一朵白云包裹起来。
    等醒来,人已经在谢景明的寝房里。
    床上本来铺设的被褥都不知哪里去了,她垫着的都是昨日所用的被褥。
    梳妆的方桌上,摆着她拆卸在坐榻案上的金钗,还有一看就知道新买来的梳妆用物,样样都崭新。
    青年大概不清楚她有没有换洗才过来,直接为她买了一身黛绿的襦裙,还配上一件秋日能用上的轻纱笼衣。
    她不想拂了对方好意,也便换下来,
    等换过一身襦裙,才瞧见放置衣裳的木托底下,还摆着一张信笺和一块包袱皮,说他今日恐要深夜才能归来,让她不必等,他已经将长文留下来,有事全部交代对方就好。
    末了,还叮嘱一句,厨房准备了她爱吃的东西,吃完喝一碗补元汤再将衣裳收拾进包袱带走,以免他人闲言中伤云云。
    她梳妆好,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将信笺收起来,衣裳卷进包袱皮,随手丢进谢景明的衣柜中。
    下次说不准用得上。
    借个地儿。
    况且,她接下来要去祥符县看一个人,带着包袱不方便。
    收拾好自己以后,洛怀珠推开门,长文才把谢景明留下的第二封信交给她,这次信上所写都是公事,简短利落,与方才的啰嗦有着鲜明对比。
    她边走便看,走到回廊处便全部看完。
    长文疾步跟上她:“洛娘子,朝食还在厨房热着,那都是我们侍郎五更天起来,亲手所做,你真的不尝一口吗?”
    洛怀珠骤然停住脚步。
    差点儿就要撞上去的长文,赶紧抱住廊上的柱子,把打滑的脚步停下。
    她回想了一下厨房在哪,自己走过去。
    谢宅清净,除去前院洒扫的几个小厮和看门的老丈,便只有护卫和暗卫,前后院都各有厨房,分开食用。
    “你们平时谁做饭?”洛怀珠看着冷清的厨房,掀开唯一冒着热气的大锅。
    锅里架着三四个蒸笼,里面都是她爱吃的一些朝食。
    长文支吾道:“一般会在外头吃,或者我们随便弄一些,侍郎跟着我们一起吃。”
    之前有人混进厨房,企图给侍郎下毒,换了几批人都是如此,便直接撤掉,加上他们侍郎没什么架子,有时甚至还自己动手。
    别说,他吃过一回侍郎的手艺,到现在想起来都垂涎。
    长文抿了抿嘴唇,感觉有些饿了。
    “对了,”他献宝一样,将灶台旁边的长木案上的竹箩揭开,露出底下备好的馎饦,薄薄的面片散发出一股清甜的鸡肉味,“侍郎说馎饦容易糊,让我等你醒来再烧水煮开。这馎饦用的是熬了一个半时辰的鸡汤撇去油后揉出来的,汤底也早就烧好了。”
    甚至连馎饦要配的菜蔬,他们侍郎也切好放在一起,用多少水也装得妥当。
    长文拍着胸口道:“我记得水烧开后,要怎样依次倒进去,再等烧开,洛娘子就能吃了。”
    洛怀珠看得失笑,将袖子挽起来:“我也会煮,你替我烧火罢。”
    托长文的福,用过朝食的她,一拐出曹门大街就碰上了第二批调动的辎重兵马。
    谢景明和云舒随同唐匡民,与第三路大军一道出发,得明日一早才会出,第一批兵马则是昨夜发令以后,紧急调动的五千精兵,疾驰而去。
    第三路大军调动的是河东道与河北道全部军力,若是第二站不顺遂,估计大乾会一蹶不振。
    为此,闻到了战乱味道的京师,昨夜的热闹已不复存在,人人变得惶然,连道路都变得冷清起来,策马乱跑都行。
    洛怀珠没有多看,等阿浮他们从潘楼而来,便勒转马头,从赵十万街往祥符县奔。
    祥符县闹鬼的破庙,门户愈发败落,上次吱吱呀呀惨叫还剩下一口气的破门,此刻已经安静躺在铺满灰土的地上,烂成絮的布幔,不知给谁拉扯成蜘蛛丝,缠绕在两侧的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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