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爷说得对……”
    “要是这样,俺高壮……没脸再求了!”
    那男子认命般往地上一躺,闭了眼睛:“……要让沈大人剖心救命,那俺下半辈子也活不踏实……!”
    此言一出,有人应和却也有人反驳:“高壮……你……你光棍一个!”“你是说得出这种话啊……但俺孩子还小……”
    “放屁……高哥明明说的对……沈大人是清官,没理由替咱们去死!”
    “可是……一条命换这么多条!怎么不值……!”
    有人质疑,也有人帮着那汉子还口,有人因着疼痛与死亡恐惧,只放声嚎啕大哭,一时之间,吵闹嘈杂不已。
    程如一听着听着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伸手拍拍严况后脖颈道:“……放我下来。”
    严况不明所以,不愿照做,反将人搂紧。程如一只得再度开口央求道:“好官人……真是正事,快放我下来。”
    严况只得不情不愿将人放下,又伸手扶着程如一站稳了。程如一从身上一通摸索,总算找到了那根银杏银簪。
    他用来亲手杀死了上官九的银簪。入新乡前,赶车的汉子亲手交给他,让他带给未过门娘子的信物。
    “你们还有人记得薄云天……上官九和唐清歌吗?”
    程如一在严况搀扶下走到人群之中,可惜他声音太小,立即便被嘈杂埋没。严况见状沉声喝道——
    “肃静!尔等可还记得薄云天,上官九跟唐清歌!”
    此言一出,人群登时又安静下来,只剩下抑制不住的呻吟跟抽泣,有人开始议论回忆。
    程如一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诸位是记得的。薄云天,曾护佑你们多年,致使山贼不敢犯进,野兽无处伤人……”
    “可却因你们的愚蠢误信,却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弃尸荒野多年!”
    旧事重提,不光是村民,就连梁战英严况等人惊讶不已,一旁赶来帮忙的州兵也听闻过此事,不由小声议论起来。
    程如一身子还虚弱,仍旧咬牙坚持高声道:“你们以为,当年屠村之事,真是薄云天所为?不,那是你们虔心供奉的神女授意的……且想想看,这世间哪有什么神女天降?若真有神灵开眼观天,世间怎会这般流离不公?而此时此刻,你们受苦受难,神又为何不来救人?却要沈大人一个凡夫俗子,来剖心沥血!”
    “你们心中的神……可偏巧就是给你们下毒之人!她勾结臭名昭著的花常胜,当年屠村之事,不过是她一举吞并蓬莱新乡地盘与名声的手段罢了。好个一石二鸟,又好个助纣为虐……难道,你们中就从来没有人想过,唐清歌与上官九在此多年,为何忽然之间要将自己庇佑之人赶尽杀绝?难道是他们失心疯了?而今,她又故技重施,借着你们的手逼死沈大人,你们却还是要上当……”
    程如一亲眼见到了凄惨无比的上官九,更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
    程如一不能让这个秘密烂进自己的肚子里,他要让人知道,让所有人知道,尤其是这些当年的帮凶。
    程如一咬牙垂眸,心说哪怕是他们要死了,可这人嘛,总该死个明白。死性不改抑或是愧疚遗恨,都该带到棺材里去,永远刻进骨子才对。
    果然,听了程如一的话,有的村民开始无力反驳,有人则默默不语。严况等人听闻此言,震惊无比,虽然当年薄云天覆灭一事疑点重重,却不曾想过真相竟是如此恐怖惊心。
    然更令人震惊之语还在其后,程如一握紧严况手腕,缓了口气继续道:“当年,你们用石头将唐清歌活活砸死,如今想来心里可还痛快?上官九没死,却被剜了双眼,囚在蓬莱新乡地牢中,被你们贪婪的神女日夜逼问‘齐州宝藏’的下落!但他至死都没有将‘宝藏’告知给金玉鸾,你们可知为什么?”
    “因为……所谓的宝藏,便是齐州的水源地脉。”
    “上官九死守这秘密,是为什么……是为自己那一身碎骨的瞎眼残躯多求几日苟活?”
    思及此,程如一不免有些哽咽,仍强撑道:“他,担心你们的救世神女,直接破坏了水源地脉,让你们、让整个齐州府的人,全都变成如今模样!”
    “你们盼上官九去死,杀他挚友弟子,他却还要惦记着来救你们啊……”
    回想起地牢之中,上官九拖着那副残破身躯,仍旧一字一句的嘱咐他道:“我将地脉所在告知于你……我死后,金玉鸾必定会逼你带路寻宝,你届时便有机会逃走……”
    “便有机会,寻地脉之水,替众人解毒……程先生,这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拜托了……有劳了。”
    程如一猛然回过神来。
    他眼望如今局面,上官九算是仍旧……没能如愿。
    第75章 灼言为念
    程如一强撑着讲了此间许多,又情绪激动,不免有些眩晕,严况伸手将人一把揽在怀里。
    原本便满心不忍的温雪瑛,此刻更眼泛泪光道:“地脉之水,也是解药必不可少的一味药引!原来……竟是上官九告知先生的吗……”
    程如一微微点头,温雪瑛心肠本就软,闻言泪流满面。梁战英也不由叹息,为那些枉死冤屈英魂而叹,更为眼前荒唐世人的无意歹毒而叹。
    沈念听得愣怔不已,双手默默紧握成拳,愣愣望向眼前。
    有人惊愕,有人沉浸在死亡恐慌中无法自拔,也有人真正回忆起了当年往事,将那一字一句听入耳中,听进心里。
    昔日唐清歌上官九,今日沈念,金玉鸾的手段没变过。
    程如一捏着簪子缓步上前,来到方才那名替沈念说话的汉子身边,俯身将发簪递给了他。
    汉子见着簪子不由得一愣,下意识便夺过握在手心。程如一则微微颔首,指着自己道:“如意姑娘,大哥不记得我了?”
    那正是当初赶车,送程如一去蓬莱新乡的汉子。
    “你……这簪子……”汉子恍然大悟,也似乎明白了什么,本就泛红的双眼,此刻更添泪意:“银子呢?娘子……俺娘子呢……”
    那些被送去蓬莱新乡的女子,都只一个结局罢了。程如一阖眸,轻声道——
    “死了。”
    他起身对众人道:“所有被你们送去的侍奉神女的女子,全都死了。是你们,亲手把自己心爱妻女,迫不及待送到那个魔窟里去的。”
    “所以,明白了吗。自己做下的选择,后果如何,全都要自己来承担。”
    一时之间,人群再次沸腾炸开。
    亲手害死自家亲人的结果,是叫人无论如何都难以承受的。
    有人不敢相信,连声反驳,程如一便直接还口道:“若她们还在人世……为何从不回家?若她们一息尚存,此时此刻,怎会还不回来呢!”
    这话将众人仅剩的一丝希望碾碎得干净。哭声如海浪波涌骤然拔起,却又渐渐平息。
    “银子……银子……是俺害了你,是俺们害了你们……”那汉子捏着簪子,痛哭不已哭,哭着哭着却又笑出声来,正当众人疑惑之际——
    一声闷哼,那并不算锋利的银簪刺入了脖颈之中。汉子抬手,果断拔出发簪,然而却并无想象之中的血如泉涌……
    只有黑紫色的血,自伤口蜿蜒而下。
    “死不了……咋死不了!”
    在众人惊愕神色之下,那男子将发簪一次,又一次刺进咽喉,甚至送进心窝,却仍旧流不出什么血来,甚至伤口都在迅速凝痂。
    “银子……俺要快点去陪银子!跟她赔不是……俺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可怎么去!”
    那汉子崩溃发狂模样,同时也令其余人更加绝望。
    想提前解脱都不能,便是真要受够四个时辰的折磨了。那汉子哭闹了一番后,便躺平在地上,手中簪子也滚落在地。
    而听了方才程如一那一番话,恳求沈念的声音也在渐渐消失。就算有人还想活下去,却也再无颜面开口。
    毕竟家人同胞是自己亲手推进火坑的,那还有何颜面再求活路?就算有人开口恳求,立时也会被身侧的村民骂还回去。
    拽着沈念的人开始接连松手,躺在地上等死。那尚有一口气的老村长连连摇头,老泪纵横念叨着“报应”二字。中毒之人尚且不乏幼童少年,有人痛得哭喊不休,窝在父母亲人怀中,有的却坚持着照顾父母,再懂事的孩子,也永远只能是孩子了。
    “沈大人……对不住啊……”
    老村长拖着伤病之躯,艰难率先开口道:“是我们……我们的错……”
    这一个“错”字,听得不止沈念,程如一等人也是随之一愣。
    老村长微微颔首向沈念表达歉意,随后拍了拍手,对着其余村民道:“银杏村的儿郎们,听好!这错……是咱的,咱就得承担……咱们全村人,死在一处,再一处去找阎王报道……”
    “下辈子啊……一齐投胎,可都互相告诫着……莫要再犯罪,遭罪了……”
    说罢,老村长竟然挣扎爬起,面朝沈念与众人方向下跪叩首道:“沈大人,你们走吧……走之前,老朽求求各位,给咱们放一把火……”
    “让我们我这些人……早些解脱了吧!”
    众人不曾想到村长竟有如此恳求,纷纷错愕不语,沈念亦是眸底一震。
    村民更是不知村长这般打算,然而伤痛折磨与心上煎熬,两重拷问,大多村民还是选择赞同,纷纷学着村长,挣扎爬起向沈念下跪叩首。
    “求大人……沈大人……放一把火……”
    “放把火吧!”
    其中不乏怕的浑身发抖之人,却还是跟着连连叩头。且有那尚不知人情世故的幼子,只懵懂随着长辈,乖乖磕头,还当是有了希望,很快就能不痛了。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程如一看着眼前一幕,却觉恍惚。那八个字,便是上官九熬了数年的日子,如今,却也一一应验在帮凶身上了。
    莫非到底天道,真存天道吗。
    深秋风起,尘沙与落叶盘旋纠葛。不远处,严况先前命人留下的火种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地灰烬,无辜受牵连的银杏金叶,被火燎烧得焦黑,边沿柔和流线,此刻入眼却是丑陋不堪。
    州兵们想是也不曾见过这般情景,统领犹豫向沈念和严况请示道:“沈大人,严指挥……你们看,这……”
    严况不语,自己早非官身,且齐州府还是沈念的地盘,他无论如何不该插手,便微微侧头望向沈念。
    沈念却不知为何忽然俯下身去,旋即起身来,对众村民道:“诸位可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吗?”
    村民闻言,立即七嘴八舌的回应起来。他们虽被人利用,总归还是没什么花花肠子的憨厚老乡,心中再如何百感交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
    有人骂自己是“笨猪”,有人说自己是“傻子”,有人则报菜名般,念叨出一长串自己对不起的人名来,那其中也许有他们推去送去的妻女,也不乏那几个熟悉的名字——
    上官九,唐清歌,以及眼前正对他们发问的沈念。
    沈念只静静听着,不反驳,也不制止,声音渐渐弱去后,他只轻声道:“往往忽然之间给你莫大希望之人,便也是造就你绝望之人……”
    沈念言语间微微抬眸,不知是望向何处。一袭大红官袍,早在厮杀奔忙中凌乱不整,发冠也早不知跌到何处,秋风撩动,沈念鬓角碎发迎风而起,竟是不知何时,生出了几绺白发。
    他眼望远处,神色不再木然局促,反而平淡坦然沉声道:“世人总说心眼心眼,是要以心为眼才更为清明。你们往后要记着……”
    “用心看人,而不是眼。”
    程如一只觉这话熟悉无比,然话音刚落,只眨眼之间……
    沈念倏然回身!竟是快步奔向不远处的水井边!
    众人反应不及,沈念却已置身井口,只见那身官服红袍被扯落一刹,他掌中银光一道,猛然闪过众人视线——
    而直直刺入了沈念的心窝。
    “沈灼言!”
    “沈大人……!”
    一时之间,惊呼四起。沈念紧攥那枚方才俯身拾起的银杏簪子,毫不犹豫将其往心口再送进三寸,另手扯着衣领,任由伤口处妖冶艳丽的深紫血液,顺着簪头扇叶迅速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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