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素客气地道好,收拾了一下,前去了锦绣布庄。
    宅子廊檐下挂着灯笼,月色昏昏,美人蕉绿得如碧玉,太平缸的金鱼,甩着尾巴欢快游来游去。
    徐七娘子立在廊檐下,笑盈盈朝文素素伸手,欠身颔首,“快别多礼。”
    文素素四下打量,道:“娘子这里的景致真是美。”
    徐七娘子笑道:“我也觉着不错,前来时,金掌柜给我寻了宅子,我见既方便,又宽敞安静,便选了暂时住在这里。只还未搭天棚,院子里虫蚁多,我们还是进屋去说话。”
    两人进屋,厅堂里凉爽宜人,淡香萦绕。万嬷嬷领着仆妇送了水帕子胰子香脂进屋,恭请徐七娘子与文素素前去洗漱。
    文素素在仙客来见过香胰子与香脂,徐七娘子所用的皆属于上乘,兴许是秦王妃赏赐。擦干净手,仆妇用银匙挖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抹在了文素素的手上。
    文素素抹开,抬手闻了又闻,赞道:“真是好闻。”
    徐七娘子笑道:“我还有好几罐,皆是王妃所赏,娘子喜欢的话,等下带一罐回去用。”
    文素素忙婉拒道:“先前得七娘子送了香茶,再得七娘子的香脂,以后我都不敢随意夸赞了。”
    徐七娘子没多劝,笑着携她一并在案桌前坐了,“娘子应当还没用饭,我们先用饭之后再说其他。”
    万嬷嬷领着仆妇厨娘,提着食盒进屋,在案桌上摆上了精致的菜蔬。
    徐七娘子道:“离家在外,最惦记的便是自小惯吃的饭菜。厨娘从淮南道随着我一道而来,河豚是她拿手的好菜,厨娘已经先试过,文娘子放心,尝尝看可喜欢。”
    文素素道好,待徐七娘子动筷子之后,方夹了一小块河豚肉尝了。河豚肉本就鲜美,厨娘的手艺很是不错,一道烧河豚做得鲜甜可口,她由衷赞道:“真是美味。”
    徐七娘子顿了下,抿嘴笑了起来,道:“我差点又要说,将厨娘送给娘子了。以娘子的本事,哪会缺这些,反倒是我处处显摆了。”
    文素素忙道不敢不敢,“多得七娘子同为女人,方高看我一眼。”
    徐七娘子望着文素素,垂下眼睑,微不可查叹息了声,犹豫了下,终是说道:“好些有本事的娘子,抱负都得不到施展。娘子可知周王妃?”
    文素素摇头,道:“我知道周王妃出自剑南道薛氏,其余的一概不知。”
    徐七娘子吃了口汤,缓缓地道:“我们就当是说闲话。薛氏本是粮商,与徐氏同样出身商贾,自小便贤明远扬,殷贵妃亲自替周王选为了正妃。周王妃端庄贤惠,极为能干。薛氏子弟在周王妃的督促管束下,出了好几个举人,还有一个去年的春闱考中了三甲。薛氏一族,如今从富变成了贵,王妃经常夸赞,她不如周王妃这个弟妹。”
    薛氏做了王妃之后,族人才华突然横溢。布商,粮商,只不知福王的王妃,出身如何。
    徐七娘子佩服地道:“先皇后薨逝之后,圣上未再立后,殷贵妃如今掌管宫务,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圣上都夸赞了好几回。京城好些人都称,周王妃颇有些殷贵妃的风范,掌管周王府的中馈,侧妃姬妾们,莫不服从。”
    莫不服从,真是有意思。
    秦王妃与周王妃出身都不高,文素素估计,这里面有圣上防备外戚干政的缘由。
    秦王究竟如何文素素无从得知,殷贵妃若不笨的话,选薛氏为周王妃,应当是苦心孤诣,特意替他选了能干的正妃。
    文素素想到了殷知晦,按照路程,他明日应当到茂苑,不知他可赶得上选行首。
    毕竟周王妃身份不同,徐七娘子只略微说了些无伤大雅的闲话,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用完饭,两人坐在一起吃了杯茶,夜里天气凉爽,两人走出屋,在庭院里散步消食。
    走了两圈,徐七娘子细细介绍了院子里名贵的花草,状若无意问道:“先前之事,娘子可曾考虑好了?”
    文素素为难地垂下头,然后再抬头,似乎鼓起了勇气,道:“七娘子是爽快人,待人又和善,我就不与七娘子绕弯子了。”
    徐七娘子含笑轻点头,“娘子只管说就是。”
    文素素绷紧了脸,强自镇定道:“七娘子,我想要做茂苑锦绣布庄的东家!”
    徐七娘子微微愣了下,道:“娘子的意思,我有些不明白,可能说得清楚些?”
    文素素一口气道:“我想要茂苑的锦绣布庄,这间布庄拨给我,由我独自管着。七娘子放心,账目上,我保管清楚,所得的利,悉数归王妃,我一个大钱都不会贪,只拿东家的月俸。待十年之后,王妃将这间铺子,完完全全赏赐给我,我有间铺子傍身,就能安享晚年了。”
    徐七娘子垂下了眼眸,轻轻道:“娘子既然能干,以后哪会只有这么间铺子。我多言劝娘子一句,莫要被眼前的利迷花了眼,泼天的富贵还在以后呢。”
    文素素将视线看向太平缸中一两银子一条的金鱼,垂首不做声。
    徐七娘子眼中闪过烦躁,脸上重新浮起笑,唤了万嬷嬷来,吩咐道:“去将那只牡丹花开的匣子拿来。”
    万嬷嬷进屋抱了精美的紫檀匣子出来,徐七娘子上前打开,里面摆着金闪闪的金锭子,十两一锭,共计十锭。
    “这些金子,就足够娘子在茂苑县过着舒适的日子了。”徐七娘子紧盯着文素素,道。
    文素素望着金锭子,好一会才艰难挪开了视线,道:“不敢瞒七娘子,我喜欢锦绣布庄,第一次进来就喜欢上了。”
    徐七娘子眼神冷了下来,道:“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娘子了。我也有些累了,娘子早些回去歇息吧。万嬷嬷,派车送娘子回去。”
    文素素愧疚赔不是,曲了曲膝告辞,“得七娘子看重,究竟是我贪心了,还请七娘子谅解。”
    徐七娘子手抬了抬,转身回屋,万嬷嬷领着文素素从角门走到后巷,车夫已经等在那里:“送文娘子回去,路上小心些。”
    车夫待文素素上了马车,扬起鞭子,马车缓缓前行。
    文素素愉快地靠在座椅上,伸了个懒腰,闭目养起了神。
    她不怕徐七娘子会翻脸杀了她,要是她死了,这可是上好的把柄。
    齐重渊不懂得用,还有殷知晦在。徐七娘子聪明谨慎,哪会将秦王府杀人的罪行,送到周王府手上。
    而且,徐七娘子手上有随意支出的钱,却没有足够的权。
    文素素不提钱,换作要锦绣布庄的所有权,便是因为要试探,徐七娘子能做到哪一步。
    在谈话中,徐七娘子经常将秦王妃挂在嘴边,除了提醒文素素秦王府的权势,另外的一大部分,估计徐七娘子自己都没意识道,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除了对秦王妃的尊重之外,还有忌惮,更像是在提醒自己,莫要僭越。
    秦王妃很厉害,也不缺上位者的特点,喜欢将权势牢牢抓在手上。指令含糊不明,让下面的人去猜测揣摩,也是为了立威,威慑下面的人。
    江南道远离京城,徐七娘子没得到秦王妃明确的许可,处处要请示秦王妃示下,等于处处被动挨打。
    一来一回,等到反应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手上再多的银子,也派不上用场。
    马车稳稳到达瘦猴子的宅子前,文素素下车,向车夫客气道谢,脚步轻盈进了院子。
    今晚,终于能先睡个好觉。
    这一场她们三个女人,抢夺江南道布料行当的仗,徐七娘子与秦王妃,输定了!
    第四十章
    翌日, 郭老三如愿当上了行首。
    推举出来之后,郭老三起初还算平静,随着各路人马的道贺, 心底的喜悦。如雨后的杂草, 冒出嫩芽,疯狂滋长。
    郭老三在酒楼摆了酒, 让管事先去招呼, 他则直奔瘦猴子的宅子。
    文素素在廊檐下写字整理文书, 旁边的小炉上放着只茶壶,里面咕噜噜煮着茶水。太阳底下的石榴树,浓绿的叶, 红艳艳的石榴,宁静又祥和。
    郭老三紧绷着脸,憋得太过努力, 脸都涨得通红。他走得太急,锦衫下摆随着他的脚步翻飞,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
    “文娘子。”郭老三唤了声,抬手深深作揖到底,许久都没动。
    文素素看得眉毛挑了挑, 提壶倒茶,道:“坐。”
    郭老三停留了好一会,才直起身,这下连眼眶都红了, 肃立在台阶上,欠身道:“多谢娘子, 我就不坐了。拖娘子的福,我被选为了行首。”
    文素素微笑道:“恭喜你。”
    郭老三也笑, 道:“我终究是没出息,做不到宠辱不惊。以前我与老姜争过,那次我花费了大量的心血,以为自己十拿九稳了。结果出来,我很是不服气,以为老姜肯定在背后动了手脚。老姜的确动了手脚,背后有靠山。这些年来,我想通了,又没能想通。有靠山,也是一门本事啊!”
    文素素不置可否,问道:“锦绣布庄可有动静?”
    郭老三道:“徐七娘子没来,派了她身边的万嬷嬷来走了一趟,看了一会就离开了。金掌柜尚未回县城,我差人去打听了下,金掌柜共买了三十多个织娘,连着全家共计有近两百人。现成的丝线收得不多,只金掌柜这次动了脑子,先给钱,定了秋蚕茧的丝线。价钱比我们买进的丝线,足足贵了两成。不敢瞒娘子,我们如今的价钱,出得不算高,也绝不低。按照锦绣布庄的大手笔,他们要想赚钱,丝绸布料得涨价。锦绣布庄野心勃勃,就是想掌控整个江南道的丝绸布料行当,价钱由他们说了算。就算我当了这个行首,也没甚用处。”
    锦绣布庄起初就算赔本赚吆喝,以高价收购丝线,种蚕桑的尝到了甜头,肯定会争相将丝线卖给锦绣布庄。
    其他作坊收不到丝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关门大吉。
    等锦绣布庄垄断了整个江南道,丝线,布料的价钱就由他们说了算,甚至海税衙门,都得仰仗他们。
    普通的富绅,肯定不敢这么大胆。秦王是圣上的亲生儿子,秦王妃更不会去触圣上的霉头,在赋税这一块,她会主动奉上。
    除掉赋税之后的利,依旧是金山银山!
    郭老三想到了一些,只感到说不出的滋味。
    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文素素淡淡道:“别管那些,你们回去,尽快开工做丝麻布料,记住了,人无我有,人有我精。锦绣布庄的本业,乃是丝麻的布料,你们硬拼不过他们。趁着锦绣布庄没反应过来,你们在中秋时,先推出含丝的麻布,抢占节庆时的行市。锦绣布庄反应过来,你们再拿出各种含量,提花花纹的布。大家要一起商议着做,现在你们先别内讧,各家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将这一块做好,做精!”
    郭老三忙说是,“娘子,那明年的麻线,估计就没那么好抢了。”
    文素素道:“锦绣布庄在江南道活不到明年。”
    不过,文素素补充了句,“要是他们能活到明年,你们就听天由命吧。这是皇家的买卖,你们抢不过。”
    郭老三神色一变,苦笑一声,“是,我明白了。”
    锦绣布庄。
    万嬷嬷回禀了布行的消息,徐七娘子听罢沉默片刻,道:“金掌柜差人回来禀告,他们买了几十个织娘,织机行那边会陆续交织机,作坊即刻开工,抢着先将布料织出来。等到布料摆上布庄,就由不得他们了!”
    万嬷嬷松了口气,道:“老奴还担心,文娘子不肯为七娘所用,会给七娘带来麻烦呢。”
    徐七娘子道:“是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文娘子的能力,远在金掌柜之上。否则的话,金掌柜不该只买到这点织娘,丝线收得也不算多。村里的织娘,也并非全无见识,我看了一下,过契织娘少的村,文娘子都去过。”
    万嬷嬷愣了下,道:“老奴不明白,七娘子为何不答应文娘子的条件,一个锦绣布庄交到文娘子的手中,没了王妃照拂,就是普通寻常的布庄,王妃不会看在眼里。”
    徐七娘子垂下眼眸,片刻后道:“春末夏初时节,王府各处开始更换门帘,窗纱。王妃与我们在吃茶,王爷差身边伺候的小厮来了三次。一次是将窗纱更换成葱绿,一次是碧绿,一次是翠色。王妃很是耐心一次次答应,最后王妃拿着各种颜色的纱绡,去了王爷的书房。后来隔了几日,我再到王府去给王妃请安,看到窗纱换成了嫩绿。我们出发到江南道时,临别前去请安,王妃正院的窗纱,换成了碧色。”
    万嬷嬷怔在了那里,秦王连窗纱颜色的小事都要管,且反复无常,主意一天三变。
    秦王妃要事无巨细,得到秦王的允许,她做不了主。
    徐七娘子看着万嬷嬷,摇头道:“嬷嬷估计想左了。锦绣布庄是王妃的嫁妆,可锦绣布庄也是靠着秦王府,才占了丝麻布料的鳌头。王妃与王爷夫妻一体,无论大小事,都要一体,否则,夫妻就生份隔阂了。我与王妃在未出嫁时,是姐妹,姐妹嫁了人,各自有自己的家,姐妹变成了亲戚,彼此之间相处,得拿捏好度,恐伤了姐妹情分。我与王妃之间的姐妹,又自是不同,对王妃要亲密,又要尊着敬着。一间锦绣布庄是不值几个钱,却不能用金银来算。金银是王妃交给我做买卖的本钱,打个比方,我给金掌柜多少月俸,由我说了算,这是我作为东家能做主的事。我却不能将锦绣布庄随意许出去,我这般做,就是僭越了。里面的微妙之处,嬷嬷仔细去琢磨。”
    万嬷嬷是徐七娘子的奶嬷嬷,自幼看着她长大,清楚秦王妃的性情。秦王妃待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下狠手,徐志徵在她嫁入秦王府之后,没过两年就病逝了。
    徐志徵万事只想得到一半,心宽得很,最最爱惜自己,身子向来好得很。他死的时候,秦王妃的母亲生生在灵堂跪了一日一夜,请庙里的高僧大师,连着做了好几天的法事。
    徐七娘子只是秦王妃的堂姐,若是这次的差使没当好,失败回到吕家之后,她又该如何自处?
    万嬷嬷心疼地道:“七娘到了江南道,已经瘦了一圈。三郎他......唉,下次回去的时候,七娘去同王妃说一声,将小郎与小娘子都带在身边吧。”
    徐七娘子黯然地道:“吕三郎他要如何做,纳妾置办外室,我都不在意。他不敢亏待小郎与小娘子,他们整个吕家都不敢。他们是我生的,也是吕三郎的儿女。婆婆劝我,说小郎七岁,小娘子四岁,阿娘哪能不陪在身边,我这个当娘的,如何能狠心抛下他们。我就不明白,我如何狠心了,吕三郎身为亲爹,只在儿女在请安时,随口问两句,就是关心儿女,做到了亲爹该做的事。好似这一切都天经地义,婆婆如此,我也便应该如此么?”
    万嬷嬷嘴张了张,最终委婉劝道:“七娘,世道世情如此,你我有什么法子呢?王妃那般忙,世子小郡主的一应吃穿用度,她都要亲口过问,天天看顾着。除了世子与小郡主,王妃身为正妃,侧妃姬妾,庶子庶女都要管。哪怕王妃再有本事,王爷的后宅出了纰漏,都是她掌家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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