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走来两个身穿绿色官袍的官员,道:“船主何人,请出示凭照!”
    泥鳅麻利地递上了凭照,一双眼睛咕噜噜乱转,嘴皮子麻利翻飞:“官爷眼生,以前没见过官爷。官爷。那是船主。官爷,初次见面,给官爷请安了。”
    查看凭照的官员斜了眼泥鳅递上来鼓囊囊的锦缎荷包,他笑了声,将凭照递给一旁的同仁:“你再核对一下。”
    泥鳅眼都瞪圆了,跑了这么多年的船,还没见过不伸手接钱袋的官员,真是见了鬼!
    彭全金在一旁看在眼里,忙大步走了过来,客客气气拱手见礼:“官爷,在下乃是这艘船的船主彭全金。官爷若有什么问题,尽管告知在下便是。”
    先前说话的官员道:“原来是彭船主,本官是户部江南道税司的韩郎中,如今海税变了,江南道的赋税,由户部的税司直管。海税的征收细则多,彭船主先别着急,先让穿上的船夫们歇息,货待彭船主了解过新海税细则之后再卸,按律缴纳。”
    官员便是问川与喜雨,彭全金听得一头雾水,见他们客气,只能暂且按耐住,交待了泥鳅几句,跟着前去了以前的税铺,如今临时的税司。
    进了值房,问川招呼彭全金坐,“壶里有热茶,彭船主随意。”
    喜雨取了册子过来,放在彭全金面前,讲解道:“进出海的货物,赋税征收的额度不一,按照各种货物分门别类征收。具体的分类都写好了,彭船主且了解一下。”
    彭全金也顾不得吃茶,赶忙翻开看起来,问川在一旁道:“计税的货物多,这本册子就给彭船主了,以后慢慢读。”
    “课四十!”彭全金看到各种宝石的赋税,失声喊了起来,“韩郎中,咱也就直说了,要是课税四十,以后的各种宝石,只怕要卖到天价,无人敢做这个买卖喽!”
    问川不急不躁地道:“珍珠低一些,贵人不戴宝石,只佩戴珍珠也珠光宝气。大齐的海里也有珍珠,从南番过来的南珠,比大齐的珍珠贵好几倍的价钱,大齐人要支持大齐人的买卖。”
    彭全金看着文书不语,脑子却转得飞快。
    宝石不起眼,大不了少带一点就是,身上可以随便塞,以后到大齐的宝石,蒙混着过关,还能省了这笔买路钱。
    喜雨笑眯眯道:“这是报关的文书样式,以后彭船主的船进出岸,按照这个册子上报,核查船上的货物计税,若抽查到偷逃税,除了没收逃税之物外,翻倍罚银,十年不得发放出海凭证。”
    富贵险中求,罚银不可怕。只十年不能出海,就是彻底断了买卖。
    彭全金脸瞬间黑了下去,不过他本来就黑黢黢,一时也看不出来。
    喜雨道:“免税的货物多得很,从番邦运来粮食铁矿石矾等皆免税,若带回番邦的农作物,种子,也能抵税。要是献各种新奇器械,记录各种技艺的新奇书本,不但能免税,说不定还能得个封赏。”
    彭全金一怔,眼珠子飞快朝后看,喜雨闲闲道:“这些没在册子上,免税的又不做核计,写在上面作甚。”
    不在册子上的东西,番邦也有规定,禁止他们带走。
    不过,要带走也容易,大齐的布匹茶叶瓷器,在番邦比金子还受欢迎。
    粮食铁矿这些太打眼,吃重,不好带。器械,农作物,各种新奇的香料种子,书本等,随便一塞容易得很。
    问川在旁边闲闲道:“彭船主真是出手阔绰,底下的人背着银子开道。”
    彭全金顿了下,带着怨气道:“民不与官斗,咱升斗小民,能有什么法子,就是老老实实做买卖,花钱消灾罢了。”
    问川哦了声,没再说话。
    彭全金心道自己反正就是个卖命的苦力,朝廷的税如何变动,他们交多少,是上面东家的事,他也做不了主。
    船上的货必须得赶紧卸下来,趁着过年的时候赚一笔钱,他将册子一塞,道:“书读得少,看得头疼,不耽误官爷的功夫,还是先办文书卸货吧。”
    问川道好,“值钱的贵重货不宜露面,到值房核检,其余大件的货,据你的报关文书抽检。快去准备好。”
    三人一起走出值房,泥鳅窜了过来,彭全金看他一幅喜上眉梢的模样,冷着脸骂:“龟孙子你还笑得出来,咱们这一趟船,都白干了!”
    泥鳅拍着身侧的布袋,乐滋滋道:“爷,不白干,一个大钱都没送出去......不对,送出去了一袋,高拦头背着人刚收起来,就被捉住拖走了,钱袋还给了我,将我骂了一通,差点被带走一并打板子。”
    “打板子?”彭全金诧异道。
    “当着打,那些兵丁动手,打得高拦头裤子都尿湿了,惨得很!”泥鳅啧啧惋惜,脸上却一幅活该,幸灾乐祸的模样。
    这群拦头没一个好东西,关系盘根错节,一家人都做拦头,父子兄弟做拦头,妻女媳妇做女拦头。
    无论男女,只要靠岸,进城卖只鸡,都要被拦着交市例钱。朝廷规定价钱在三百文以上的才课税,他们连三文都要拿走一文。
    彭全金淬了口,负手朝船边走去。
    这些拦头都是该死,他们有官府撑腰,打走高拦头又有何用!
    最最关键还是朝廷的策令,他们不能再扯着朝廷的虎皮做大旗,哪怕不能全部杜绝,总得要收敛些。
    泥鳅吸着鼻子,笑出了声,彭全金斜乜过去,他笑得脸都裂到了耳根后,道:“爷,大喜事!你猜江南道税司侍郎姓甚?”
    彭全金哼了声,“姓你大爷!老子看你在海上憋傻了,少给老子神神叨叨!”
    泥鳅脸上的笑直往地下掉,兴奋地道:“爷,姓徐!是徐侍郎!”
    “徐?”彭全金想了下,“姓徐有甚值得说道之处,难道姓徐的侍郎是你素未蒙面的亲爹?”
    “爷,不是亲爹,是亲娘!”泥鳅是孤儿,不知爹娘是谁,总盼着突然冒出个世家大族的亲爹娘。
    彭全金脚步停下来,吃惊地道:“徐侍郎是妇人?!”
    泥鳅重重点头,“是妇人,爷,姓徐的妇人!咱们的东家,姓徐!”
    彭全金张大嘴,海风呼呼往里面吹,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朝税司大门看去。
    临时税司门脸不算大,门边立着一柄快与屋顶齐高的石剑,看上去分外庄重,肃杀。
    “都是妇人,这是真变天了啊!”
    彭全金喃喃,砸吧着嘴,将嘴里的咸味搅淡了,跟泥鳅一样傻笑起来。
    “呵呵,自家人,如何变,自家说了算!”彭全金推了泥鳅一把,“快收好!仔细丢了咱们侍郎的脸!”
    泥鳅赶紧将麻袋搂在怀里,佝偻着身子朝船上跑去,彭全金紧了紧衣袍,在海上飘久了,落在地上还不踏实,他比不上泥鳅,东歪西倒跟着跑得飞快。
    彭全金回到船上一通忙碌,将香料与珠宝等分开,他与泥鳅亲自带着珠宝匣子去值房,其余的大件货,船夫与苦力一起搬下船,放在税亭前先检查。
    在问川的带领下,约莫二十个身着一式绿袍的妇人娘子,并十几个低头耷脑的汉子妇人,在税亭里摆好桌椅,笔墨纸砚。
    值房里,问川与两个妇人很快就核点好了彭全金的贵重货物,在文书上盖戳:“拿好,收起一起去门前挂着海税门匾的值房交税。核验两清之后,会出具通关凭证,以后你的货,就可以通往大齐各地。”
    彭全金笑着道:“官爷真是快,以前船到了,要在码头停好几天。”他收起文书,叹了声气,“唉,码头这一关是过了,这一路上,还拦着无数道关口。”
    问川道:“江南道出去的货物,住税与过税并在一起收,进京过关不再单独收取。若摆在铺子里售卖,收取百课三的住税。”
    要是进京的买路钱能省下来,他们行船带回来的主要货物乃是香料,香料部分的赋税只有一百课二十,总体算下来,货物上岸之后,比以前还要能省近一成的本钱。
    海商这边肯定是得了好处,赋税也进了税司的口袋。只是,从江南道进京这一路,要是不让官府豪绅设关口要钱,他们如何能答应!
    彭全金惊得眼珠子都瞪了出来,脱口而出道:“断了他们的利,他们还不得反了!”
    问川似笑非笑看了彭全金一眼,“造反可是砍头灭九族的大罪!”
    彭全金头皮直发麻,忙干干赔笑,与泥鳅一起带着匣子告退。
    出了值房,彭全金与泥鳅带着住贵重珠回到船上放好,让可靠的下人守着,他与泥鳅再下了船,来到了税亭。
    泥鳅在一旁看着,悄然对彭全金道:“爷,你瞧那几个低眉顺眼的拦头,眼熟,脸上还有淤青,我估计是揍得服帖了。”
    彭全金想到问川的话,道:“你去打听一下,拦头们怎么回事。”
    泥鳅应了声,一溜烟跑了。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跑了回来,拉着彭全金到一边,满脸震惊地道:“爷,张狗儿说,前晚夜里,咱们侍郎住的宅子进了匪徒,幸好有兵丁驻扎,匪徒都被砍死了。张狗儿说那不是匪徒,有人瞧见了兵丁收拾尸首,看到了熟悉的拦头地痞。”
    张狗儿在码头领着一帮苦力,他们以前的货,都是张狗儿帮着卸。
    彭全金呆住,一会便笑了,道:“该!多杀些才好,最好能杀光,一家一族灭掉,省得他们死灰复燃!跟他们没完没了的纠缠,哪成得了大事!要我说,就该交给我们,带到无人的海上,丢到海里喂鱼虾去!”
    他们跑海外番邦的,远比常人凶狠,泥鳅也附和道:“茂苑的张知县被送进了大牢,吴江府的知府生了急病没了,还有明州府,松江府两府,也好几个急病没了。松江府漕帮的史大当家与陈大当家两派打了起来,陈大当家被打得重伤,帮派的兄弟死伤无数。姜宪司将两边都抓起来,两边如今正在打官司,互相状告,热闹得很。”
    彭全金眨巴着眼睛,道:“漕帮自己内斗起来,狗咬狗一嘴毛,唉,京城只怕比茂苑还要热闹!”
    泥鳅不懂京城为何热闹,抓了抓头,道:“爷,咱们可要去给徐侍郎见个礼?”
    彭全金道:“咱们明面上的东家,是赵甲甲爷!徐侍郎是官,咱们是商,官商不可勾结,咱们只管老老实实交税,做买卖便可!”
    泥鳅道也是,“爷,我再去打听打听,看还有哪些热闹。”
    京城的确如彭全金所预料那般,参奏江南道驻兵武将军,江南道税司侍郎徐八娘,江南道漕司程弼,姜宪司,余转运使的折子,整筐往承明殿抬。
    文素素按折不发,朝堂上下气氛空前紧张,直到年后,又到了一年春闱时。
    江南道的考生士子们,顶着春日的寒风,愤怒地到了贡院前,大声疾呼拒考,除非摄政太后文素素,给水深火热的江南道一个交代。
    秦谅立在案几前,禀报了贡院前的情形:“娘娘,臣已经调动了皇城司兵马前去,他们闹得厉害,只臣也不好太用力,恐伤到人,不好收场。”
    文素素将手上江南道考生的履历一丢,道:“憋到这个时候才闹起来,他们还挺能沉得住气。青书,召政事堂,并大学士,六部尚书前来承明殿,朕要与他们算算总账!”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众朝臣很快来到承明殿, 自从上次盛怒离开,便再也未踏足承明殿的齐瑞,也意外出现了。
    文素素只淡淡扫了齐瑞一眼, 待大家依次落座之后, 开门见山道:“贡院发生之事,想必诸位已经知晓。”
    齐瑞并排坐在文素素的右手边, 这时他转头看了过来, 神情欲言又止, 似乎是有话要说。
    文素素视而不见,继续道:“书生意气,一时冲动被人利用, 还是别的缘由,反正贡院也不远,诸位且一道随朕前去瞧瞧。”
    众人以为被叫到承明殿, 文素素要问责,令他们前去处置。
    万万未曾想到,她欲将亲自前往!
    沈相担忧地道:“娘娘三思,贡院前此刻定围满了人,除去士子考生, 看热闹的百姓闲汉,若是心怀不轨的歹人混迹其中,着实危险啊!”
    曹尚书附和道:“娘娘,此事是江南道的考生引起, 不若差礼部赵尚书前去处理。”
    赵尚书神色一滞,懊恼地刚想说话, 向来不大发表意见的参知政事施仲夫,这时道:“江南道士子们不满闹事, 乃是因着江南道税司徐侍郎上任之后,娘娘调派江南道驻兵前往茂苑,纵兵丁滥杀无辜。江南道漕司,宪司,并转运使坑壑一气,互相包庇,引起江南道大乱。参奏江南道的奏折,娘娘置之不理,如今江南道人心惶惶,来自江南道的考生,如何能定下心来考试。他们如今要求的,便是娘娘处置江南道的一众官员,撤掉税司,娘娘引咎退位。”
    大殿突然死一般的安静,齐瑞陡然坐直了,从侧面看去,脸上的肌肤如拉开的弓弦般绷紧,在极力克制迸发出来的兴奋。
    文素素不动声色看在眼里,心道齐瑞长进了些,可惜不多。
    沈相最先起身,沉下脸道:“施参知政事,几个年少轻狂读书人的闹事,你却当做一回事,拿到朝堂上来威胁太后。人说瓜田李下,施参知政事来自江南道明州府,理当避嫌才是。”
    施仲夫似乎早做好准备,此番话会引起攻讦,他倒也不生气,亦不理会沈相,肃然道:“太后娘娘,臣只就贡院前士子闹事的缘由如实告知。参奏江南道一众官员的奏折,太后娘娘按折不发,任由江南道乱象横生,最终引起众怒。太后娘娘前往贡院,以身犯险,实则不妥。臣以为,太后娘娘要平息此事,当秉公处置一众犯事官员,让江南道士子安心,江南道的百姓,早日恢复安稳的日子。”
    文素素向来喜形不露于色,她此时面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只唔了声,道:“秦皇城使,贡院那边安排得如何了?”
    秦皇城使道:“回太后娘娘,照着太后娘娘的旨意,避免看热闹的人太多,造成拥堵踩踏,臣已经疏散了看热闹的百姓。”
    文素素眼神再缓缓扫过一众朝臣,道:“这样才是处理事情的方式,为民,只嘴上谈兵,差之远矣。”
    众人神色各异,沈相忙恭敬应是,“娘娘大慈,先考虑百姓安危。”
    施仲夫垂眸不语,另一个参知政事孔定疆看了看沈相,片刻后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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