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要看宋谏之, 没成想刚一抬眼, 吊着自己腕子的手便松开了。
    冷不防摔了个屁股蹲儿 ,她也不敢跟活阎王计较, 只皱着个包子脸站起身, 空出两只小手拍拍衣衫上粘的尘土,拍到腰间时她忽得一怔, 绕着腰间摸了个遍,而后呆呆的抬起头。
    “完了,我银袋子忘拿了。”她欲哭无泪,不敢置信的又摸了一遍,最后不得不沮丧的承认,自己真把钱袋子扔在了床头。
    宋谏之睨她一眼,眼中噙着点戏谑:“那点银子也值得你惦记。”
    “你懂什么……”撄宁在嗓子眼里咕哝了句,还是一脸的如丧考妣。
    她沐浴完就发现了外衫上别的钱袋子,沉得掂手,问了明笙,说是她阿兄留的。
    她撄小宁还背着五千两的外债,醒来后,身上那半角碎银子也没了踪影,眼下天降一笔横财,哪能不高兴?她睡前翻过来覆过去睡了三回,足足一百六十二两,小财迷笑弯了眼,从大到小一个一个往钱袋子里抛。
    那‘啪啦啪啦’的声响,比燕京戏班子唱的曲儿都动听。
    要不是硌手,撄宁只差抱着钱袋子睡。
    她连明日去买哪家的驴打滚都想好了,城东十里铺那家最地道。
    现在,驴打滚没了,钱袋子也丢了。
    “我怎么就没想着拿上它呢?”她有些气自己,在地上蹲成个蘑菇,用指节狠狠的敲了两下自己脑袋。
    小时候,阿耶捋着她的指头,说她指头太细,手指并拢了还露着道缝儿,是个积不住财的,有点银子都从指头缝溜走了,俗称散财童子。撄宁不信,她长大点后,一双手生得骨肉匀停,分明是赚钱积财的一把好手。
    现在看来,还是阿耶眼毒,三岁看老当真不假。
    她擎着一双手左看右看,有些认命的叹了口气。
    撄宁在这胡思乱想的功夫,宋谏之已走到火场边,手中执一柄贴身断刃,拨弄两下烧黑的炭木。
    短刃锐利的一侧在触到木材时,便将其削成了两截,他手腕利落一转,收刃的刹那间檀木便七零八碎的散成灰。
    宋谏之眉目一凛,讲讲直起身,身边又钻过来个满血复活的圆脑袋。
    “泸州多桑柳,建房也大多用的这种,好处是脱水快又轻,不易受潮,坏处就是不经烧。”撄宁伸出两根指头小心翼翼的捏了块木料,微微用力便碎成了粉,她得意的要翘尾巴,可炭块中还余下两个未烧烬的火星子,烫的撄宁打了个哆嗦。
    捱烫的两根指头下意识捏了把耳朵。
    吓不着,吓不着,撄宁拍着胸脯安抚自己两句,抬眸看向宋谏之,继续道:“这木头没问题的,不过奇怪就奇怪在夜风向是东北,这火确是从西往东烧,不该烧的这么快。”
    快到连经验丰富的近卫都没反应过来。
    撄宁顺着宋谏之的视线看向客栈西侧的茶莊铺子,客栈几乎被烧没了,向风的茶莊却只着了一角,火势不盛,反而越烧越矮。
    是有人故意纵火。
    撄宁警惕的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只差头顶生两只长耳朵,她往晋王殿下身边挪了半步,看看人脸色,而后又挪半步,眼看快要贴到他身上,才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晋王这厮虽然一肚子坏水,但确实能打,天塌下来,让这种个儿高的擎着,总是安全些的。
    宋谏之伸出根指头,抵在她额心,嫌弃的将这过河拆桥害怕时才想起自己的小没良心推远两寸。
    “有闻到什么味道吗?”他敛眸盯着一块烧透了仍燃着火焰的木块,问道。
    “没有吧……”撄宁呆了下,复蹲下身,皱着鼻子使劲闻了闻,两根眉毛都拧到了一处,不大自信的开口:“你是说柏油吗?闻不出来呀。”
    鼻子尖是撄宁自小就有的优势,隔着两个院儿,她都能嗅出徐彦珩家做的什么饭菜,并且准确无误的卡点蹭上自己喜欢的菜。
    宋谏之望着地上那颗水青色的呆蘑菇,大发慈悲的提点:“不是柏油,柏油气味重,便是寻常人也能闻出不同,客栈、堂食,什么味道不易被发觉?”
    他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话,成功敲开了撄宁生绣的豆子脑袋。
    “猪油易燃。”撄宁两手一拍,扬头道。
    客栈一楼是用膳的地方,猪油味轻,混在饭菜香气中,一则气味不明显,二则猪油做菜再正常不过,不会有人多想。客栈二楼步廊挂着幔帘,拿油一泼,蹦个火星子都能烧起来,更不用说是刻意引火。
    屋顶烧得最嚣张的火已被浇的失了气焰,幸在客栈临渠,取水方便。
    “不算太蠢。”
    被焚毁的房梁在夜风中发出凄惨的哀鸣,宋谏之微眯着一双亮极的眼眸,火光点燃了其中暗藏的邪肆。
    撄宁盯着他发了会儿呆,陡然生出一股挫败感。
    哪会有人聪明到气人的程度,他就站在那儿,三两句话鞭辟入里,将疑点因由了个干净明白。
    自己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儿,在他那就这么容易,吃饭喝水一样。
    洞房花烛夜没挨近便猜出她藏了免死金牌,春狩拿她当棋子下了把一石三鸟的局,连六皇子妃算计她,他也是一开始就看得明明白白……太多了,多到数不过来。
    她自觉已经很聪明了,又有些稀奇古怪的少见本事,但在这尊活阎王面前,还是被耍的团团转。
    所幸她撄小宁不是爱钻死胡同的脾气。
    生而为人,哪能事事都胜过旁人呢?她幼时跟着教坊师傅学过筝,十根指头磨得起泡也没学明白,一曲春深涧磨得她扒着阿耶的腿直哭,说宁肯一头撞死也不愿意再学了。那一笔狗爬字也是跟着教书先生认真学过的,买的字帖摞起来快比她高,还是半点用没有。
    只要放弃的快,不怕有挫败感。撄宁轻轻呼了口气,她的脑瓜子还算够用,能吃能睡,识途辨路,算盘珠子打的飞快,做菜还算好吃,普普通通大厨水准,买卖做的也是不错的。
    而且,她撄小宁宽容大度成熟稳重不拧巴,不像晋王那么幼稚小心眼儿。
    想到这,撄宁又翘了尾巴。
    她拍两下脸,给自己拍疼了,呲牙咧嘴的站起身,头顶胡乱扎的发髻也跟着一晃一晃。
    蠢得花样百出。
    宋谏之淡淡瞥她一眼。
    这人失智时是个粘人的麻烦精,但还算乖,也会说好听话,清醒了倒更加气人。
    “可是谁点的火呢……”撄宁想不明白,揪了揪身边人的衣袖,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圆眼睛,颇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我想不明白。”
    “已经死了。”
    宋谏之神色冷淡,全不似在说一条人命:“我在步廊看到了纵火之人,杀了。”
    火是一息间烧起来的,顺着幔帘蔓延了整条步廊,他睡觉轻,察觉到浓烟时,步廊上的作案人没来得及撤离,八成是得了,要看到火烧起来才能撤。
    “你把人证杀了?”撄宁拉着他袖子的手又紧了两分,宋谏之垂眸看着自己被拽的皱巴巴的衣袖。
    撄宁心虚的松开了手。
    “留着也无用,是死士,他不会说的。”
    和路途中刺杀的那拨人一样,都是刀刃架在脖子上也不会交代半个字的死士。
    况且,他当时忙着去救这只蠢兔子,不想在旁人身上浪费时间。
    蠢兔子本人毫无自觉,呆呆的应了一声“奥”。
    活阎王睚眦必报的性子,那纵火之人死得痛快些也算是解脱了。
    火灭的差不多,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火苗,渠水泼在炭木上,发出滋啦的声响。姜淮谆一行人纷纷赶回来,个个身沾尘土,体面相全无。
    “无人身亡,不过有两个住客受了轻伤,州衙的人将其送到医馆了。”姜淮谆拄着膝盖喘两口粗气。
    话音末了,宋谏之并未接话,他悄悄冲自家小怂包挤挤眼睛,想问问什么情况。大约是许久不见,兄妹情淡了,撄宁看他两眼,没看懂什么意思,有样学样的挤了回去。
    俩兄妹眼睛挤得快抽筋的模样,尽数落到了宋谏之余光中。
    他扭过撄宁颗豆子脑袋,把她扭了个趔趄。
    “先去州衙住一晚。”
    第49章 四十九
    此番大火, 烧的确实突然,别说刚睡醒的撄宁,便是宋谏之, 也没预料到来的这般快。
    一队人行色匆匆的来了州衙, 已经子时二刻, 州衙内院算不上大, 毕竟不是寻常住人的地儿。
    四四方方的一平院子, 院中一方天地澄着明晃晃的静, 漏下块霜白的星月光, 四面的雕窗都紧紧关闭着, 只正南的一间屋窗口隐约透出昏黄的灯光。
    晋王要来州衙住,便是打定主意要将事情摊到明面上。
    姜淮谆快走几步, 站在宋谏之身侧解释道:“盐政司的火已经灭了, 统共死了三人, 易盐政使,卷库的看守, 还有个小厮,但救火还算及时,卷库的账本明细大多保了下来。纵火之人尚未查明, 不过……那红衣男子今日晌午淹死在河渠里, 被路人发现了尸首, 晚上便闹了这一遭……”
    他欲言又止, 不再做推断。
    宋谏之眸光微敛:“本王知道了。”
    姜淮谆:“这地平时留人不多,不过打扫的干净, 你们先安心歇一晚, 我派人去联系官驿预备入住,剩下的事, 明日再说。”
    说句话的功夫,官服还穿的不大立正的知府已匆匆赶了过来,身后跟了个府里的小厮,约莫是刚被人叫醒。
    “晋王殿下,下官失礼不曾远迎。”徐知远行了个礼,衣角尚未整好,但礼行得工整毫不出错,跟他这十数年的知府一样,不出挑不招眼,但也没有错处。
    泸州百姓安居乐业,三分功可以算在他身上。
    只是盐政司在各州隶属分立,不归州衙管辖范围,且盐政使一家独大,并未设监察之职,是以许知府便是有心也无力管束。
    宋谏之略一抬手,拒了徐知府繁琐的官话,他微微折眉,开口道:“明日晌午为本王约盐行盐商一见,地点订到聚香坊。
    “聚香……”
    徐知府刚被下人唤醒,便听闻盐政司和晋王落脚的客栈都走了水,他惊出一身冷汗,不知晋王是何时来的泸州,更不明安排在聚香坊这地,有什么弯弯绕绕的门道。
    但这场火是冲着谁来的,已是司马昭之心,他下意识先考虑了安危问题,刚要说聚香坊近几日出了命案,不大安生,就见晋王身后的姜淮谆,看着他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他立时截住了话头,低头应道:“是,那殿下好好歇息,下官先行告退。”
    人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去。
    院内一时静了下来。
    近卫仔细翻查了几间厢房,确保了安全无碍,才来晋王身边示意。
    撄宁早就困得睁不开眼了,她不会骑马,一路毫不客气的蹭在宋谏之马上打瞌睡,左右睡都一起睡过了,还穷讲究什么。
    眼下她垂着圆脑袋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得了能睡觉的信儿,刚要抬头,便听见正南的厢房‘吱呀’一声开了门。
    这方平日见不着几个人的内院老宅,约莫也没成想自个儿今日这般热闹。
    开门的男子身着袭天青便服,长发规整的束着髻,面色微白,月光一照,活脱脱一个芝兰玉树的清隽公子。对比漂亮凌厉到过分的晋王殿下,这人显见温和近人得多。
    撄宁抬眸时懵了一瞬,眨巴眨巴眼才想起来叫人,声音里是意外的喜色:“徐彦珩!”
    没大没小的称呼,被唤的人也丝毫不恼,反而是怔了下,而后眉目舒展,唇角勾出不甚明显的笑意。
    “问晋王殿下安。”徐彦珩不疾不徐的行了礼,他在州衙作公文到夜半,干脆宿在了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明笙十一几人有条不紊的从马车上将行装搬到院里,撄宁没接到宋谏之的眼刀子,傻不愣登的凑到男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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