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争回视,须臾点头,“是。”
    “一切明面上的改变都发生在曾燕高三那年的冬春,尹竞流失踪,曾燕和昔日死党冯枫、卫优太等人突然疏远,过去的曾燕被现在的‘曾燕’取代,假曾燕退学。但往前推一年,其他人暂不论,至少是尹竞流身上已经出现改变。”
    陈争说话时双手抱在胸前,没有翻过笔记本,眼神和语气都格外平静,如果副驾上坐的不是鸣寒,而是哪个资历尚浅的刑警,说不定会觉得此时的他很可怕。
    “尹竞流开朗、热情,和刻板印象里的学霸不同,他虽然成绩好到可以上大多数知名综合大学的程度,但他对未来其实很坚定——报考航空专业,成为飞行员。飞行员有个重要的指标,视力,所以他在家中贴着视力表,即便和父母吵过架,视力表被撕掉,他也重新贴了回来。老师劝过,父母劝过,他只和他们吵过一次,之后一直是‘非暴力不合作’。高三时,尹高强其实已经妥协了,但他倒是突然撕掉视力表,放弃梦想。”
    陈争问:“如果是你,什么会让你做出这种选择?”
    鸣寒说:“至少不会是突然懂事了、理解父母的不容易这种理由。他既然内心稳定又坚定,那就只可能是——客观条件不允许他成为飞行员了。撕掉视力表……这个行为很多余。”
    “是,就算换了志愿,也不至于要撕掉视力表。”陈争说:“除非是视力表的存在让他非常痛苦,一看到视力表,他就被提醒,你的眼睛不行了。”
    眼睛,不行了。
    看不清楚了,不能再成为飞行员了。
    陈争停下来,仿佛沉浸到了尹竞流当时的情绪中。
    尹高强说,尹竞流从小就很爱惜眼睛,课业再繁重,作业再多,他也会抽出时间看看窗外,做眼保健操,绝不会在阴暗的光线中看书。同龄男孩喜欢打游戏,他虽然偶尔也打,但不会沉迷。他做的不少事,都是为了让视力保持在飞行员的标准上。
    但在高三的冬天,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改变了他的人生。
    “曾燕冯枫这群人在面馆附近斗殴,尹竞流冲过去时根本没有想到眼睛会受伤,他过去劝架,是他性格使然。”陈争说:“在劝架的过程中,他的眼睛被撞,但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民警赶来时,他的父母和老师还因为不想他这个好学生的名字留在斗殴的不光彩记录中,而草草把他带走。设想一下,当时他其实已经感到不舒服,但他的伤并不是肉眼可见的那种伤,父亲和班主任劝他赶快回学校,民警确认他有没受伤,他那个年纪的孩子,会忍着轻微的不适,说自己没问题。”
    “但回到学校,他发现自己看不清黑板,不是完全看不清,就是时不时模糊,揉一揉又能看清。他感到害怕,可是他不敢和任何人说。他骨子里有他的倔强和自尊,他一直忍到第二天,才终于给老尹说有点不舒服。但也许说出后他就后悔了,谁都知道眼睛出了问题会花一大笔钱,他的家庭拿不出这么多钱。”
    “经过一段时间,我无法想象他的挣扎有多痛苦,一边忍受看不清的恐惧,一边不得不放弃理想。在这个过程中,他大概率独自去看过医生,只是已经无法核实了。医生告诉他,他的视力已经因为撞击而受损,日常生活没有问题,但不可能恢复到受损之前。他每天看着再也看不清最底下一排的视力表,他那时只是一个还未走上社会的孩子,再怎么优秀,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在害怕下撕掉视力表,选择如父母所愿,报考洛大的临床。”
    鸣寒融入了陈争的这段推理,眉心浅蹙,“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以为自己能够适应,接受新的身份、新的未来。但是当他真的上了大学,学着不感兴趣的专业,想象着并不想要的前途,他积蓄了大半年的情绪终于击溃了他。所以他在新的同学眼中,是个内向、不善言辞、孤僻的人,和竹泉这边大家对他的印象截然相反。”
    陈争说:“是这样。”
    鸣寒说:“上一段说得通,那然后呢?尹竞流是那次斗殴的隐形受害者,他是怎么被曾燕他们害死?”
    “心态改变之后,人也会随着改变。”陈争的语气中有种机械的,不近人情的寒冷,“我这几天将自己带入尹竞流,在那样的年纪,处在一种半是进入社会,实际上又没进入的状态,周围有很多比自己更优秀更有钱的同学,时不时想到夭折的梦想,我会把一切怨愤都放在曾燕冯枫身上。而且他很可能知道打伤他眼睛的是谁,他非常恨,想要找这个人讨要说法。”
    鸣寒说:“讨要说法是客气一点的修饰吗?他真正的想法是报复。”
    “尹竞流从小当惯了好孩子,仇恨让他有报复的冲动,但他没有这个能力。寒假他回到竹泉市,寻找曾燕冯枫,可能是跟踪,可能直接出现在他们面前。”陈争用语言描绘脑中的画面,“他无法像个恶霸一样直接上手,他只会紧张、局促地和他们讲理。在他们眼中,他只是个滑稽的可怜虫。有人会承认自己打伤了他的眼睛吗?不可能。他们会嘲笑他,玩弄他,用他这个优等生没有见识过,也理解不了的手段。”
    鸣寒说:“这个过程中,尹竞流被失手杀死了?”
    陈争闭上眼,“这是其中一种假设。还有一种,尹竞流终于在欺辱中爆发,动了杀心,混乱中,被这些人反杀。”
    鸣寒嘶了一声,“他们慌张处理完尹竞流的尸体,害怕事情败露,所以定下不再见面的规矩,每个人都遵守,所以后来曾燕换人,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十年后,有人为尹竞流复仇,可是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杀错了。”
    陈争说:“是。凶手不知道,现在的‘曾燕’早就不是原本的曾燕。”
    第14章 谜山(14)
    线索仿佛又绕了回去,曾燕换人这个疑点仍旧像个巨大的脓疮,钉在线索的正中央。
    “尹竞流失踪,真假曾燕,如果不算上来历不明的小花、朱家母女,那现在至少有两起案子。”陈争说:“你知道我在捋出这一条复仇线索时,还想到了什么吗?”
    话毕,他顿了下,对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懊恼。提这种问题有邀请鸣寒来窥探他内心的嫌疑,而这并不是他的本意。解释更显得突兀,他只好沉默。
    “凶手得知杀错了人,会是什么反应。”鸣寒说:“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想,但至少我自己对这一点最感兴趣。我们要对这个凶手做一个画像吗?”
    陈争已经做过画像。在尹竞流已遇害的前提下,最应该为他复仇的应该是他的父亲尹高强。但这位孤苦的老人家似乎没有复仇的能力,并且没有将失踪联想到遇害上——也许是不愿意这么想。
    尹竞流在二中的人缘很好,他这样的好学生,自然是老师的心头宝,很难得的是,大部分学生也和他关系要好。只是这些人里,有会为他复仇的人吗?这人是怎么在十年之后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尹竞流来到洛城后,几乎不与人接触,没有形成有效的人际关系,因此这个复仇者如果存在,更可能是竹泉市的人。他或许在几年之前,也以为尹竞流是失踪了,或者更悲观一点,他猜想尹竞流遇到人口拐卖,已经被卖到国外,甚至去世。但时间线拉近,他由于某个契机,终于注意到尹竞流上大学前后的改变是因为视力减退。只要注意到这一点,推理到曾燕冯枫等人身上就是时间问题。
    当他锁定了目标群体,再去寻找证据、核实,还原出尹竞流失踪的真相。到了这一步,就是计划复仇。
    这个人和尹竞流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可能多次接触尹高强,尹高强那里或许找得到线索。同时他逻辑性很强,十年过去还能实施复仇,是个很偏执的人。将“曾燕”放在垃圾桶里,在她身体上插上竹签,也许是一种干扰,让警方在刚接触案子时联想到同行仇杀。
    他的每一步做得都看似圆满,暂时没有让警方找到关键线索,但是他杀错了人,他不知道“曾燕”已经不是以前的曾燕。
    他不了解这群人。
    “冯枫他们很危险。”鸣寒说:“凶手选择复仇,那么要杀的就不止是曾燕。冯枫我后来又试着联系过,还是联系不上。”
    “凶手已经对冯枫下手……”陈争蹙眉沉思,“他还没有途径知道杀错了人。”
    鸣寒立即会意,“但他会紧密关注警方的调查进度。我们放出曾燕换人的消息——不必向公众公开,只需要让他知道,他的下一步就会被打乱。”
    陈争问:“会开车吗?”
    鸣寒笑道:“看不起谁?”
    两人换了座位,陈争在副驾给孔兵打电话,孔兵听完沉默了许久,陈争忍不住喊道:“孔队。”
    孔兵这才出声,“我来安排。冯枫那边我联系万均市的兄弟单位去问问情况。”
    同样在找冯枫的还有柯书儿,每次听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她都烦躁得想砸手机。
    下午,服务员到后厨说:“卫师,有位女士找你。”
    经过陈争的造访,卫优太对突然出现,要找自己的人很是戒备,警惕地来到包房,看到的就是神经质得咬指甲的柯书儿。柯书儿粉底打得很厚,口红红得像喝了血,还有那一双阴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目光像湿漉漉的蛇。
    以前就是这样,卫优太不禁想起高中时的情形,柯书儿入校就很张扬,她并不是那时全校最美丽的女生,但她会打扮,交际花一样穿梭在男学生中,谁比她好看,她就背地里使阴招,以至于那一届女生很少有人打扮自己,惹不起,总躲得起。
    “冯枫联系过你吗?”柯书儿突然开口,声音发抖,像个病人。
    卫优太关上门,无形的压力兜头照下,“冯枫?他为什么要联系我?”
    “别他妈装了!”柯书儿根本克制不住情绪,“曾燕死了,警察找过你了!”
    两人隔着矮桌而坐,明明说着同一件事,却像分属两个完全敌对的阵营。
    “是,警察找过我,问我知不知道曾燕死了,问她高中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卫优太将茶水往柯书儿的方向推了推,佯装镇定,实则试探,“这不是很正常吗?曾燕高中时和我们是什么关系,稍微一调查就知道,肯定会找到我们。你太紧张了。”
    “可是曾燕为什么被杀,你不知道?”柯书儿的眼睛都快鼓出来,“警察肯定知道当年的事了!”
    卫优太脸色一沉,像看一个怪物般看着柯书儿,一分钟后缓缓道:“当年?当年发生过什么事?”
    柯书儿难掩震惊地看着他,“你……”
    “我说,你太紧张了。”卫优太冷冷地说:“当年我们是混混没错,找低年级收保护费,打过老师,谈恋爱,还进过局子,但那不都是年纪小不懂事吗?我们也受到了教训,现在本本分分做生意。怎么,过了十年,警察还会找我们翻旧账?”
    柯书儿高高耸着的肩膀渐渐塌下去,不久爆发出一连串笑声,“对,对,你说得没错,我们只是年纪小不懂事。卫优太,我当年是不是小看了你,你才是最沉得住气的一个。”
    卫优太喝了口茶,不答这句话。
    柯书儿说:“但是冯枫联系不上!他会不会也……”
    “他是风光摄影师,到了信号不通的地方,联系不上是常事。”卫优太打断,“其实你不该不断给他打电话,今天也不该来找我。”
    这话仿佛戳到了柯书儿的痛点,她再次激动起来,“我不找你们,你们就没事吗?当年是我做错了吗?”
    卫优太不悦,“说了和当年的事无关。”
    “你骗谁呢?”柯书儿讥讽道:“你真那么看得开,你干嘛把门关上?让你那些员工都来吃瓜啊!”
    卫优太说:“如果你今天是来找事,那恕我不再奉陪。”
    “站住!”柯书儿寒着脸色,“我联系不上冯枫后,接到几个古怪的电话。”
    “嗯?”卫优太再次坐下。
    柯书儿发抖,“没有声音,但他肯定知道我是谁,他想看看我在接触警察后的反应。”
    卫优太说:“你说话了?”
    “没有!”柯书儿冷笑,“我有那么蠢吗?”
    卫优太仿佛才反应过来,神情凝重,“打电话的会是谁?”
    柯书儿得意道:“终于知道慌了?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她低下脖颈,声音也压得十分低沉,“警察还说,现在死的那个‘曾燕’,不是我们认识的曾燕。”
    卫优太讶然,“什么意思?”
    柯书儿挺直腰背,“我也不知道。我今天就是来提醒你,万一东窗事发,我们谁都别他妈想跑!”
    陈争没有完全放下吴怜珊,把鸣寒送回北页分局后,又独自来到卫校。吴怜珊和“曾燕”的友情建立在一个悬空的架构上,她们之间的交流、对话,几乎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现在“曾燕”已经死亡,吴怜珊可以任意发挥。知道她们认识的人,可能只有便利店的卢经理,以及吴怜珊的男友。而男友又是吴怜珊和“曾燕”关系变得尴尬,进而不联系的“罪魁祸首”。陈争打算见一见这个比吴怜珊小两岁的男学生,顺道听听老师口中的吴怜珊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找吴怜珊?她是我们这儿的学生,但是今年已经毕业了,她去的单位还挺不错的,你等等我看看……是九院。”吴怜珊的辅导员是个很热心的中年女士,“你要她的联系方式吗?”
    陈争接过辅导员递来的矿泉水,“谢谢,我已经在九院见过她,今天来,是想和她的老师们聊聊。”
    辅导员皱了皱眉,“吴怜珊挺好的啊,成绩好,和同学处得也不错,她不可能犯什么事吧?”
    “没有没有,查她朋友的案子,需要了解她的在校情况。”
    “查她朋友怎么查到我们这儿来了……”辅导员嘀咕两句,但也很配合地回答了陈争的问题。吴怜珊如她自己所说,的确是从雅福市考来的,家庭不怎么富裕,因为早早失去双亲的缘故,比同龄人早熟务实。也可能是因为成长环境艰难,吴怜珊非常上进,这种上进不仅体现在学习上,还体现在参加学生活动上。她身上有一些从普通家庭带出来的局促,但看得出她在积极地改变,拼命在城市里站住脚跟。头一个学期,她就拿了奖学金,之后参加护士技能考核,拿下优胜。在专业之外,吴怜珊还参加了校外帮助女童、妇女的活动。
    说到这儿,辅导员顿了顿,面露迟疑。
    陈争等了会儿,“吴怜珊参加的这些活动有什么问题吗?”
    “这倒不是。”辅导员连忙摇头,“都是很正规的公益活动,有的是医科大学牵头的,有的是政府牵头的。她在里面也很活跃,帮助了好些人,还有康复了的患者来给我们送锦旗呢。”
    辅导员找到锦旗,欣慰道:“看,说她人如珊玉,慈心怜苦。”
    送锦旗的是一位长期遭受家暴的妇女,她原本的家庭就给了她很多苦难——母亲早逝,舅舅对她非打即骂,成年后摆脱了舅舅,却所嫁非人,常年遭受家暴,甚至被逼迫卖y,公益组织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身心都遭到了巨大创伤,流产、性病、骨折等让她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吴怜珊是照顾她的护士之一,不仅协助医生为她治病,还用辅修学来的心理学知识开解她。她彻底康复后对吴怜珊最为感激,决定离开竹泉市,重头再来。去年,学校还收到了她从山区寄来的山珍——现在她是一名山货小贩。
    一切听起来都很美好,但陈争留意到辅导员不经意流露出的遗憾,一问,原来吴怜珊在收到锦旗后不久,就退出了所有活动组织。
    “我们几个负责学生生活的老师都挺震惊的其实。”辅导员说,大家都看得出吴怜珊在活动中有多积极,而且这些活动并不是只耗费她的时间,对她今后的选择也有帮助,但她说放弃就放弃了。
    陈争问:“她有没说过是什么原因?”
    辅导员点头,“要开始实习了,她担心时间调节不过来。这也是可以理解,只是从我本人来说,还是觉得可惜。”
    陈争想了想,“但吴怜珊前不久才在九院入职,她一早就开始实习的话,工作怎么这么晚才定下来?”
    “这也是我没想通的。”辅导员说,吴怜珊退出学生活动的理由是实习,但据她所知,吴怜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其实并没有实习,而是在便利店打工。也不是说便利店的工作不好,但和吴怜珊的专业是八竿子打不上。她找吴怜珊谈过,吴怜珊笑笑说,找了,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先休息也不错。见她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吴怜珊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外国的年轻人都有gap year,为什么自己不能有呢?国人这一辈子都被社会规则推着前进,一点自我的空间都没有。
    吴怜珊都这么说了,辅导员实在不好再劝什么,想到不是没有学生压力太大而自暴自弃的例子,索性随吴怜珊去。
    陈争疑惑更深。吴怜珊起初热心公益,突然退出,这其中应该有某个重要的转折。她退出后长时间不参与实习,这又与她退出活动的理由相悖。
    那么这个转折是什么?毕业前的这段时间,她又在忙什么?
    “哎,我后来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谈恋爱把她耽误了。”辅导员说得多了,就变得情绪化起来,“你别看我们只是个卫校,但我们和省里一些大医院是有合作项目的。每年都可以推荐特别优秀的护士过去实习。吴怜珊如果一直待在公益组织里,今年的推荐名额肯定会有她的。”
    陈争本就打算了解吴怜珊的男友,既然辅导员提到了,他就顺着问:“她男友是她同学吗?还是外校的?要是外校的话,其实还挺正常,来来回回也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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