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笛声呼啸,曹昧被送往市区的医院,接受紧急治疗。陈争披着鸣寒的外套,叮嘱孔兵:“别让她死了。”
    孔兵没好气,“你也给我去医院检查!怎么,你还不想走了?”
    火灾现场需要勘查,陈争还真想过留下来,但有些不切实际,且不说孔兵肯定会将他押去医院,他身后还站着那么大一个鸣寒。
    “哥,上车。”鸣寒不容置否地说。
    曹昧作为纵火者,烧伤严重,正在抢救。陈争和鸣寒做过检查,虽然不同程度吸入了一些废气,但两人都经过专业的火场遇险训练,问题不大。
    已是凌晨,现场传来消息,火焰已经彻底被扑灭,没有发现遇难者。起火点一共有五处,其中三处在地下室,两处在老楼的一楼和二楼。曹昧早就在老楼中放置了大量易燃物,火烧得非常迅猛。
    地下室结构复杂,老楼过去的所有者故意设计了机关和暗示,可能是为了躲避战乱,如今已经不可考。
    曹昧这火放得十分阴毒,不熟悉地下室的人基本没有生还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深沟里还有一条通往地面的密道。调查还会继续进行,曹昧如果能抢救过来,将面临审问。
    陈争看了看鸣寒被燎没了半截眉毛,问:“你怎么知道那里还有一条路?”
    鸣寒留意到陈争的视线,抬手摸了摸眉毛,那儿有点火辣,“完了,又破相了。”
    陈争冰凉的手指贴过去,摩挲了一下,又一下。鸣寒下意识挺直了腰背,一眨不眨地看着陈争。
    陈争此时似乎也不那么急着知道答案了,这个千钧一发的夜晚,他险些葬身火海,他以为自己追踪的是重要的线索,结果却是一把从十多年前射来的索命之箭。
    曹昧已经做了几乎完美的准备,算准了他急于抓住线索的心理。地下室就要成为他的埋骨之地,但是偏偏有人从火焰的漩涡中逆行而来,拼了命给他劫后余生。
    他的手指停留在鸣寒光秃秃的眉骨上,那里被烫伤了,有红色的痕迹,他的思维停留在看到鸣寒的那一刻,鸣寒将作业服罩在他头上的那一刻。身体比大脑更快活动起来,他凑近,亲吻在那红色的烫伤处。
    鸣寒僵在座位上,手也悬在空中,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止,仿佛要让陈争听到。
    陈争也确实听到了,捧住鸣寒的脸,安静地和他对视。
    鸣寒轻声道:“哥……”
    “谢谢。”陈争说。
    鸣寒摇头,陈争却道:“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救了我,就当得起这声谢谢。”
    鸣寒将额头埋在陈争肩头,瓮声瓮气,“哥,还好我赶上了。”
    陈争轻轻拍着他的背,两颗心脏靠在一起,像是彼此安慰着,都渐渐平静下来。
    “还没回答我问题呢鸟哥。”陈争说:“怎么知道我在那里?怎么找到那条路?”
    鸣寒从去年夏天刚被“发配”到竹泉市时说起。
    “我到了一个新地方就到处乱逛的习惯其实是我师父培养的,他说我们当警察,尤其是我们这些机动小组的人,一定要比普通人更熟悉所在的环境,因为指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派上用场。”
    因为刘品超的关系,鸣寒对竹泉市还算熟悉,去年确定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后,他就开始按照老规矩,在城市中穿行、记录。
    西洋老楼在城市外,他只来过一次,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网上有关于这座老楼的介绍,它是上个世纪一群外国人和当地财主一起修建的,荒废了几十年,偶尔会有年轻人在老楼外围拍照打卡。因为内部杂乱无章,阴森恐怖,堆满了杂物,几乎没人会进去。
    鸣寒来都来了,索性进去瞧瞧。老楼居然有一个通往地底的阶梯,下去之后就能发现,地下室的空间非常高,而且遍布着机关和密室,似乎是为躲避战火而建。鸣寒在地下室里走了会儿,多次迷路,最后误打误撞,掉进了深沟里。
    整个地下室都没有信号,更别说深沟。鸣寒心道糟糕,他这才刚来到竹泉市,陈争都还没见着,如果就这么死在这里,那这辈子可太不值了。
    听到这里,陈争轻轻吸了吸气。不久前,正是那条深沟救了他,如果没有那条深沟的存在,他们大概率已经被大火吞噬。但同样一条深沟,竟是险些要了鸣寒的命。
    鸣寒继续说,他抱着一定要见到陈争的信念,在深沟中摸索,最后找到了那扇出去的门。出了门,坡道就开始向上倾斜,直达地面。他趴在洞口直喘气。
    那时整片荒野绿意盎然,野草有半个人那么高,洞口本就非常隐秘,在植物的遮挡下更是不露痕迹,外面的人绝无可能发现洞口,只有从深沟脱险的人能够找到这个地方。
    大部分人在这种情况下侥幸脱险,可能当场就因为后怕而逃掉了,但鸣寒因此对老楼更是好奇,歇一口气后,竟然原路返回,经过深沟回到地下室,再次仔细探索地下室的结构,将那些不知还能不能起作用的机关记了个七七八八,最后从阶梯回到老楼中。
    老楼和地下室好似两个世界,地下室井井有条,老楼残破不堪。鸣寒来到二楼,发现破旧的棉被、便携式汽油炉、野外锅具等。
    有人住在这里。
    鸣寒曾经和城市里的流浪汉打过交道,他们也有类似的装备。不久,鸣寒勘查完整座老楼,下楼离开。直到他骑上摩托,住在老楼里的人也没有回来。
    这本来不算什么特别值得回味的经历,鸣寒在机动小组待了这么多年,怪事见得太多,这事没多久就忘了。
    不久前,陈争在家中遇袭,不仅如此,陈争还说,感觉有人跟踪自己。
    让任何人来看,都会认为跟踪陈争的人和入室袭击的人是一伙,大概率和“量天尺”有关,连陈争自己、唐孝理、卢贺鲸也这么认为。对警方来说,这是一个值得冒险的机会,能获取重要线索也说不定。
    但事关陈争,鸣寒比任何人想得都要多。警方、陈争如今陷在“量天尺”的泥潭中,认为跟踪陈争的人不是“量天尺”,就是“量天尺”的相关方。
    可这样的认知其实已经掉入了误区,为什么就不能是某个只针对陈争的人呢?陈争在洛城从一名普通的一线刑警干到刑侦支队长,恨他的人和感激他的人一样多!
    鸣寒感到一阵战栗,他没有将这想法告诉任何人,却挤出时间,调查那些被陈争抓获的犯罪分子及其家人。这些犯罪分子里,有人已经被执行死刑,有的还在服刑,被释放的不多。
    鸣寒忽然看到一个名字——曹昧。她背后的案件引人唏嘘,而她的兄长曹寿在抓捕过程中死在烈火里。
    陈争曾经提到过这起案件,鸣寒还记得陈争提起时的模样,神色有些黯然。
    陈争主导、参与的很多案件侦查最终结果都很完美,但这一起出了意外。曹家兄妹是人贩子,为了躲避警方的抓捕,曹寿将还未来得及出手的孩子藏在一座西洋风格老楼的地下室里。老楼被警方包围,曹寿殊死抵抗,竟是一把火点燃了老楼,企图用火焰来逼退警察。
    陈争带头冲入火海,抢救被困的孩子,连曹昧也一起救了出来。但曹寿未能获救,他从老楼的阳台上坠落,顷刻间被火焰包裹。
    罪魁祸首殒命,成了老楼里唯一被烧死的人。曹昧走上被告席,判了十多年。去年5月,曹昧出狱了。
    鸣寒核实曹昧出狱后的情况,她在去年7月之前待在函省一个叫卢平县的地方,之后不知所踪。
    鸣寒的眼皮激烈地跳起来,不安感在四肢百骸中游走。陈争和他讲起当年火场险情时的遗憾清晰浮现在他眼前,陈争都为没有救下曹寿遗憾,那曹昧呢?陈争遗憾的是没有将曹寿送上法庭,接受审判,那曹昧呢?她和曹寿相依为命,火焰夺走了她唯一的亲人,但她会恨大火吗?会恨放火的曹寿吗?
    鸣寒见惯了犯罪者的嘴脸,他们只会恨奔向他们的警察。
    鸣寒再也坐不住,向唐孝理请假,马不停蹄地赶向竹泉市。
    他没有提前向唐孝理和陈争说出他的想法,这很可能是杞人忧天,说不定还会干扰警方对“量天尺”的正常调查。他唯一能做的是,做那个准备后手的人,托底的人。
    如果他判断错了,那他就做这场行动的旁观者,如果他的预感准确,他便要从阴谋中将陈争解救出来!
    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夕阳如同燃烧的大火,在视野的尽头熊熊燃烧,他冲入这场大火,暮色更迭,火焰被黑夜侵蚀,从窗外灌进来的夜风冷得惊心。
    到竹泉市之前,他联络北页分局,而当时孔兵正接到陈争的追踪信号,分局的刑警已经赶往郊外,他得知这一消息,急忙打开地图,看到那座在几个月前曾去过的西洋老楼时,心脏重重漏跳一拍。
    迷宫一般的地下室,二楼的生活痕迹,失踪的曹昧。
    当年被困在老楼地下室里的孩子、曹家兄妹,那场滔天大火,最终被烧死在大火中的曹寿。
    陈争口中阴森粘稠的窥视,在入室袭击之后仍然没有消失的跟踪。
    “孔队!”鸣寒在电话中大喊道:“马上申请消防支援!给我准备两套进入火场的装备!”
    孔兵懵了,为什么要联络消防?
    “按我说的去做!”鸣寒喝道。
    孔兵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鸣寒如此激动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以为机动小组那边掌握了地方警方尚不知晓的情报,不再犹豫,立即打给消防。
    分局刑警和消防中队赶到老楼时,老楼已经烧了起来,火光冲天,在荒野中像极了一只展翅的凤凰。
    孔兵心跳如雷,陈争在里面!消防员立即救火,这样的火灭起来不算困难,然而消防员进去之后发现,老楼里根本没有人!
    “在地下室!”鸣寒从车上奔了下来,以最快速度换上作业服,背上给陈争准备的那一套。
    孔兵一听还有地下室,稍稍平静,地下室一般有隔离措施,就算老楼的火烧得再大,也不会影响到地下室。
    鸣寒面色却如寒冰,“地下室也烧起来了,不是从上面烧下去,是有人直接在地下室点火!”
    “什么?”孔兵瞳孔紧缩,看向一旁的消防中队长,对方是专业的,知道如果地下室烧起来,那灭火工作将非常困难,大型设备下去不了,小型设备下去了也是杯水车薪,并且面临严重缺氧的问题。这种情况只能让消防员下去把人救出来,让火焰自己熄灭。
    可是地下室情况不明,贸然让消防员下去非常冒险。
    鸣寒已经从刺目的火光中纵身一跃,孔兵想要追上去,被中队长拉住,“孔队,你不能进去!你没有装备!”
    高压水柱喷向老楼,鸣寒在火焰中疾步前行,感到周遭的一切都在燃烧,烈焰将他包裹、融化。但他必须下去,只有他能够下去,陈争在大火中等着他!
    一想到陈争可能已经被焚烧,被夺去呼吸,他就很难保持理智。他掀开通往地下室的挡板,下面也早已是一片火海。
    他的大脑混乱不已,但忽然,他耳边回荡起师父的声音,“你不是来过这里吗?好好想想,前面有哪些机关,哪一个暗室里有捷径。”
    他控制住不断颤抖的手,凝视着火焰,竭尽所能听着火焰里传出的动静。
    很多铁栅栏已经放下,地下室的路径被改变,但是不管如何改变,生路也只有一条,那就是通往深沟的路!
    忽然,他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呼吸声,在燃烧的噼啪声中,这呼吸太微弱了,仿佛马上就要停止。他看向那方向,那里的火焰烧得更旺,没有一丝空隙。
    就是那里!
    他没有一丝犹豫,冲了过去。烈火爬满他的全身,灼热的气浪好比最可怕的海啸,他被吞没,被漩涡拖拽向暗无天日的深海。但陈争在火海深处等待着他,只有他可以救陈争,如果他放弃了,陈争就会被死神抢走。
    突破火海,看到陈争的那一刻,热流从他的心脏中涌出,让他视线模糊,他将作业服披在陈争头上,什么烧灼、呼吸困难,统统都感知不到了。陈争还活着,他要带陈争离开!
    陈争心中像是有野火燎原,他自己走过了惊心动魄的一遭,鸣寒的比他更加波澜壮阔。他看着鸣寒,除了亲吻,无法表达这满腔的烈焰。
    孔兵从老楼赶回来,着急地想看看他俩的情况,一来就看到这一幕,老脸顿时一红,马上转身,推走挤过来的队员,“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回去!”
    曹昧还未醒来,陈争和鸣寒来到北页分局,这次遇险似乎不是“量天尺”的手笔,但细细一想,其实也难说,医生说曹昧患有脑瘤和严重的肾病,她可能长期生活在病痛中,同时,她的身体里还检查出了精神药物的成分,这药物是从哪里来的?
    陈争马上联想到汤小万,此人正是被“黑印”操纵,并且也长期被腰伤折磨。
    孔兵从老楼带回尚未被烧毁的药物样本,陈争一看就知道,这就是“黑印”!
    鸣寒上次在医院只是听陈争说了个皮毛,在机动小组查到的案卷也无法还原整个真相,此时他和陈争都没有睡意,他问:“哥,曹昧那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夜寒冷,陈争喝了大半杯孔兵送来的热茶,沉默了好一会儿,“曹昧和曹寿都是孤儿,在犯罪之前,他们也都是可怜人。”
    曹昧和曹寿并不是真正的兄妹,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一起在一所孤儿院长大。曹寿比曹昧大三岁,也许是因为投缘,也许是因为曹昧是被曹寿带大的,两人关系非常好。
    当年的孤儿院和现在的福利院有很大的差距,孩子们很难得到良好的照顾,吃不饱穿不暖是常事,教育更是指望不上。
    曹寿和曹昧被院长、老师带出去卖艺,赚的钱并不能给他们改善生活,只能让院长的孩子穿上阿迪和耐克。
    卖艺都是好的,后来院长觉得卖艺赚到的钱有限,还要花时间精力排练,干脆让孩子们出去偷。
    曹寿是所有小孩中最会偷的,为了自己和曹昧能够吃饱饭,他拼了命地将手伸进别人的口袋。被抓的次数不少,但一般被抓后都会被送去派出所,院长来接人。
    他们都是小孩,院长早就编好了理由,说他们就是手欠,非要出去偷。民警拿小孩子有什么办法?做了记录,教育一番,就给放回去。
    但有一次,曹寿遇到个不好惹的,对方不教育他,也不送他去派出所,直接打断了他的手和腿。
    第160章 争鸣(12)
    院长吃了这个闷亏,还得掏腰包给曹寿治病,从此更厌恶他和曹昧,不给他们饭吃,当着所有小孩的面奚落他们。
    后来这家孤儿院出事了,一个小孩在盗窃时被混混打死,院长被抓,孩子们全部被遣散。那时曹寿已经十五岁,打点零工基本可以养活自己和曹昧。
    然而当年手脚被打断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他成了个跛子,人见人嫌。曹昧却长得漂亮,才十二岁就经常被骚扰。他想要保护妹妹,可他拿什么保护妹妹?
    他总是遍体鳞伤,兄妹俩依偎在一起,抱怨世道的不公。每到阴雨天,他的骨头就痛得厉害,他明白自己也许活不了太久,但他想让妹妹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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