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体贴地蹑足转身,走到近处靠壁那只的灯案前,为人修剪了那支火烛的芯子。
    新盛的亮光里,帝王忽而极为幽淡地笑了。
    翘起的薄唇却有几分凛冽,“就凭湖上那几只荷灯,如此荧烛之光,也难为她能找到。”
    觉察到遥遥传来的那股气息竟是无端的冷郁,隋安有些糊涂。此时却也不做深想,只当陛下是还在为因意容华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而不悦。
    于是顺着接道:“奴才也没想到,意容华对陛下竟有这样的心意,当真把陛下当眼珠子似的紧张着了。不过要奴才说,意容华也真是,陛下的玉佩再宝贝,也不及她……”
    东西被远远抛来的一瞬,隋安下意识手忙脚乱地接下,生怕一个没接住摔了碰了。而今才能有暇定下睛来去看,陛下赏他的究竟是什么。
    他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意容华辛辛苦苦捞上来的玉佩,陛下怎么就不见?
    正狐疑,又听远去的人改口。
    *
    今晚的沈府亦不太平。
    沈夫人原本是要将自己帮着女儿算计孟家女的事瞒下的。可没想到那孟氏竟然勘破了她的计谋,还在亭中叫住了她,说了那样的话……
    沈夫人彻底慌了神,她怎么都想不通,孟氏究竟是怎么知道那纸条是出自妙嫦之手的?
    万一,万一是她有什么办法能证明上头的字的来源,对妙嫦岂不是极为不利,恐怕要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
    于是等不到宴会结束,沈夫人就找到了自己的夫君,坦白了一切。
    从回府的马车上下来,沈钦扶了自己的妻子一把,却压根不等她跟上,大袖一甩就往里走。
    沈夫人知道他是生气了。宴上人多眼杂,他不好发作,倒没说什么重话,可那脸色早就有两分不好看了。
    她连忙追上去,等进了屋,房门一关。
    沈夫人开口为自己辩解:“我也是没办法,嫦儿那样子,我这个做母亲的瞧了,心疼啊。”
    说这话时,她痛从衷起,一下下拍在心府之上,只盼能得到夫君的体谅。
    可沈钦猛地转过身来,却是直直甩来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沈夫人登时眼冒金星,被打的身子晃向了一边,差点都没站住,扶住一边的几案,才堪堪没摔倒,两行泪垂了下来。
    而她那才望高雅的夫君早已不见了人前的端方模样,劈头盖脸就骂:“蠢妇!当真是轻薄无知的妇人!怨不得生出个疏慵愚钝的女儿。没那个本事就别枉做恶人!”
    他用指狠狠地点道:“我警告你,这件事绝不能让父亲知晓,之前妙嫦的事就已让他身况不佳了。”
    沈夫人胆怯地一缩肩,哽咽着道:“知道了……那嫦儿那里,你也想想办法……”
    她抬头,与沈钦凶冷的目光一对上,瞬时闭了口。
    沈钦眼不见心不烦,推门而出。脸上却是愠色尽消,用温和的声音吩咐下人:“去打盆水,进去给夫人洗把脸。”
    *
    月下阁。
    温柔的薄帐下,孟绪睡得朦朦胧胧。
    因嫌湖水污身,身上特地用香胰子搓洗过一遍,把衾被都熏染得带上了几分幽馥。
    正当一枕浅梦半醒之际,被子的另一边却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揭起,漏进来一蓬清凉的小风。
    随即,有人躺了进来。
    孟绪翻了个身,艳白的纤臂自然地搭在了人身上,没有睁眼:“郎君深夜造访,去而复归,是政事都处理完了?”
    萧无谏轻手搂住人:“嗯,朕来践诺。”
    第34章 同甘共苦
    第二天一早,远处钟鼓楼上亮更的晨钟才响,淡薄的日影都还没穿过虚幔,孟绪将要去上朝的君王送走,打着呵欠就要回榻上补觉。
    从嫔到容华,又要增置不少东西,再晚些,六局二十四司的人都该要过来了。
    江太医却赶着这时刻登门了。
    他提着他那只七眼药箱不请自来,身着绿袍银带的六品官服,对守门的宫人道:“臣奉旨,来为容华请平安脉。”
    “奉旨?”孟绪听了叹了口气,“那便好生请进来罢。”
    若是不说奉旨,还教人有拒绝的余地。可既是奉的御旨,她这觉也就彻底补不成了。
    簌簌却很高兴:“定是陛下担心主子身体呢,奴婢昨天夜里也没睡好,就怕主子一觉起来染了风寒。”
    孟绪没接声。
    窗外映来淡濛濛的天青色,她坐在那只背雕如意纹的圈椅里,将细瘦玲珑的腕子搁在了引枕上。
    江太医隔着一方帕子为她搭脉,温声道:“清早络脉调匀,气血未乱,脉号得也最准。故此臣赶了个大早过来,没打扰到容华休憩吧?”
    听他主动提起,孟绪耷下卷翘的乌睫,露出几分明晃晃的惫色:“若我说,打扰到了呢?”
    这两个月与江太医打了几回交道,彼此也不免多了几分熟悉,加上上回得以让那投毒的凶手伏罪,也仰赖他无意中的襄助。孟绪不再同他太过见外,因就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此时已切完了脉,江太医抽开箱格,收好小引枕,却是严姿正色地起身拱手:“那臣便在此与容华赔礼了。”
    他气度清正,一板一眼的样子也不算讨嫌。
    孟绪没当真想为难人。只抓着人的胳膊道:“江太医在其位行其事,我又怎能只因贪爱一枕清梦就怪罪于你呢。只不知可有诊断出什么,也别白白可惜了这场好梦。”
    江太医答道:“容华气色明润,脉象充盈和缓,身骨康健。没病是好事,主子不必可惜。”
    见人说完了却还杵着身不动,孟绪便等着他的认罪。
    果然便听江太医斟酌了一下,话锋蓦然一转:“不过,容华昨夜毕竟受了风,臣还是开一副方子,为您调养一番,也好防患于未然。”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知他自称奉旨而来的时候,孟绪就在琢磨,他奉的究竟是个什么旨——
    有病喝药是调理,没病喝药岂不是折磨?
    这世上有几人是不畏苦的呢。
    可对他下这道旨的人,昨夜可是拥着她睡了一宿,她到底有没有受凉,身子有恙无恙,他不是最清楚?
    昨夜难堪,今日算账了。
    江太医转头在桌上铺排开黄纸,写下逸走的几笔,孟绪在旁逐字看下来,依稀竟也看懂了罗陈的那几味清苦药材,幽幽出声:“是陛下这样交代你的?”
    江太医一怔,打着官腔道:“虽入了夏,可夜来湖水依旧湿冷,陛下紧张容华的身子,这才特命微臣过来。”
    孟绪凉凉一笑:“江太医果真有心了,太医署这样多正经的要事,却还得为我这点子小事跑这一趟。”
    江太医恍若这笑嗓里暗含的一丝不善,很快将方子写好:“主子的事都是大事,为容华奔走,乃是微臣本分。”
    小禄子接过墨迹未干的药方,对着吹了吹,先自跑去抓药了。
    江太医则落在后头一步,临走前又定下身,专程对筠停道:“这药需喝上七天,一日一副,还请务必督促容华主子遵循医嘱。”
    孟绪侧目,轻轻扫看过二人。
    与帝王交手就是这点不好,这宫中,明的暗的,处处都是他的爪牙。
    直到走出月下阁的那道朱槛,江太医清俊的面庞上才浮起苦笑。
    陛下让他给人开毒,他有什么办法?
    意容华若要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他也只能认下了。
    月下阁内,孟绪回到了里间,坐在那张小叶紫檀的罗汉床上,似乎撑头小睡。
    筠停进来问:“主子找奴婢?”
    “嗯。”孟绪屈腿坐在罗汉床上,那双缀着米粒大小的珠络的玉鞋就褪在一边,而丰莹的趾仅由薄薄的纱袜裹起。风情外泄,形容娇懒。
    筠停没敢抬头看。
    而这一声后,慵情的女子依旧合着倩冷的水目,既不开口发话,又不挥手令退。
    似乎就打算这么与人干耗着。
    迟疑了一晌,筠停主动道:“那张药方奴婢看过,主子放心,都是些温和进益的补药,只是……苦了些。”
    孟绪这才睁开眼,那清凌凌的霜水明光逼面而下,似要将人望穿:“其实我一直想问姑姑,姑姑到底算是陛下给我的人,还是——陛下的人?”
    筠停细韧如兰草的腰身当即拜倒,叩首道:“主子明鉴,自奴婢进月下阁以来,始终恪尽职守,对主子更无半分祸心。”
    她不正面回答,即是给出了最明确的答案。
    “陛下给的人”和“陛下的人”这二者听来差距甚微,实际上却差之千里。
    前者,那还算是为自己做事的。
    后者,身上却必定被委以了什么旨命。
    孟绪趿鞋下榻,慢腾腾弯腰将人扶起:“我当然知道姑姑不会害我,否则那日陈妃与沈氏闯进来的时候,姑姑也不会去太极殿搬救兵了。”
    筠停舒了口气,微微笑起的时候透出一股端秀的书卷气息:“当时奴婢也是一时情急,没坏了主子的事就好……主子既信得过奴婢,奴婢也绝不敢有负信任。相信日久,人心自见。”
    孟绪笑而不语,转身回到榻上。凭案倚坐,方抬手一指:“今日应是睡不成了,劳姑姑念卷书给我听罢?”
    筠停依着那纤手所指的方向,上前两步,拿起案头的靛蓝封皮的书册,这才发现,书下还压着一张薄纸。
    仓促一眼,她只来得及看见上头写着:“庐阳冼氏长房嫡次女,十三岁入宫……先帝亲任女官。”
    呼吸瞬时滞住。
    冼筠停,正是她完整的名字。
    其实她的出身不算是什么秘密,虽然入宫之初因承先帝之命,她的身份被刻意隐去了,知情者不多。可若是仔细打听,却也必定是能打听到的。
    况且这宫里不少有品阶的女官也都有些家世,不说出身高贵,却也并非都是出自小门小户、乡间草莽。
    可筠停还是心悸莫名,意容华为何要专门探听她的身世呢?
    她转头看向榻上正燕坐假寐的女子。
    见人分明捧了卷却迟迟不读,孟绪不必睁眼,也知道她必定看见了那张纸。
    无声地一笑:“姑姑怎么不读?我信得过姑姑,姑姑也要信得过我才是啊。又或者,姑姑若能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兴许——我能帮得上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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