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滴答,隔着帘子,暮逊与张寂在外说话。
    三言两语寥落地传入室内——
    “席上非尊即贵……不可强行扣压……”
    “只能争取一个时辰……”
    姜循听着那几句话,嘴角轻轻扯了扯:张寂是禁军统帅,既不是开封府的,也不是大理寺的,查案,恐怕非张寂所长吧?
    但是没办法,今日这局面,只有在章淞死后才刚入园的张寂最干净。张寂来查,那帮与太子不睦的大臣,才不会置喙什么。
    姜循侧过脸,和一旁的江鹭轻声试探:“坐着也是无聊,世子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我赌张寂查不出来什么。”
    江鹭抬头,看她一眼。
    他没有开口,暮逊已经从外步入,捏着眉心:“循循,你少说两句。难道你巴不得章淞出事?”
    姜循笑眯眯:“我是为殿下着想啊。”
    暮逊眉心一跳。
    他垂目看去,美人支颌倚桌,撩目望着他轻笑。许是因为这里是私下场合,她没有在外时那般端正,慵懒与俏皮相得益彰……
    暮逊看得心中微恍。
    “砰。”
    极轻的茶盏磕桌声,惊醒了暮逊。
    暮逊看去,是南康世子在饮茶。
    暮逊目光闪烁,盯着江鹭半天,再看向姜循。
    他疑问太多,但他此时并不会问,只是笑着让宫女来端茶——岂能让南康小世子喝凉茶呢?
    --
    太子只能给张寂争取一个时辰的时间。
    太子示意张寂,多查查旧皇派那几个臣子,看他们行踪是否有异。张寂知道太子什么意思,但他也没有贸然向太子做出保证。
    该问的人都问了,宫女和内宦侍卫都来回了话,尸体也被张寂找来仵作翻看。
    外面那些大臣与贵女们等得越来越不耐,不断催促询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禁苑。
    一个时辰后,张寂前来回话,太子又用这些话来给众人交代:
    “……章侍郎饮酒过多而死,实在可惜,请侍郎家眷节哀。”
    章夫人当场晕厥,众人惊呼围上。
    几位旧皇派的老臣窃窃交流,慎重的目光几次转到张寂面上,又瞥了太子几次。正如暮逊怀疑他们,他们也怀疑太子——章淞死了,谁最受益?
    但今日禁苑是太子的地盘,太子给出了交代,即使发难,也不应在今日。
    于是,一径折腾到子夜,禁苑中的大臣和贵女才得以离开此园。
    ……杜嫣容没有见到江鹭小世子。
    --
    在给出公开说法后,众人走后,张寂私下告诉太子:
    “章淞心脉衰竭而亡,可以说是饮酒过度。但是臣在他颈部下的衣襟领口,看到了血迹。那不是章淞的血,章淞身上没有伤口,血只能是凶手的。
    “如果是武功高手内力强盛,用内力震碎章淞的心脉,也是有可能的。”
    暮逊转脸问他:“方才为何不说?”
    张寂垂着眼:“要确定章侍郎心脏是否被内力震碎,需要剖尸才能确定。臣想,无论是章家人,还是满朝文武,都不会想看到大臣死后被剖尸。臣只有说章侍郎饮酒过度,世人才可接受。”
    暮逊冷笑:“饮酒过度这个理由,他们也不会满意的。你等着看吧,明日开封府和御史台的奏折就会递过来,质疑孤是否欲盖弥彰,在刻意掩埋什么秘密……那帮老不死的!”
    暮逊咬牙半晌,才说:“……接着查。”
    张寂睫毛微颤,抬起:如何接着查?
    暮逊淡漠看他:你说呢。
    太子的脸在烛火下变得模糊,张寂心慢慢定下去:太子是示意他……剖尸吗?
    暮逊又道:“对了,你顺便查一查贺家。”
    张寂讶然:什么贺家?
    暮逊缓缓入座,看着张寂:“你在陈留处理孔家的事,孤召你回来,便是让你私下调查一下贺家。有一家弃商从文的人救了阿娅,阿娅管他们叫救命恩人……呵,这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好事?”
    暮逊说着,沉默下去。
    他本就多疑,本就想让张寂来查贺家。
    而贺明今日送了一幅画给他,那么……
    暮逊仰颈靠着木椅,手捏眉心,疲惫喃喃:“必须查清楚这个贺家,以前做过什么生计,怎么认识阿娅的。他们是不是和阿鲁国做些生意,是否有叛国嫌疑……”
    张寂面容一点点静下。
    他没料到此事在殿下眼中竟牵扯出“叛国”来,顿时拱手,肃然以待。
    --
    章淞的死,在朝中掀起了不小风波。
    次日朝会,吵得如同菜市场一般。文武百官既吵章淞死因,也要吵春闱如何继续,新的主考官谁来担任,才最合适。
    他们真正在意的不是章淞的死。
    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希望的人送上主考官位,还要让对手反驳不得。
    这些争吵,暂时由暮逊去头疼。
    太子忙得焦头烂额,没空来召姜循。姜循便乐得在自己府邸中,终于找到时间,细细询问简简这些日子查到的消息。
    夜间府邸清静,姜循披衣坐在窗边,就着烛火,听简简那废话连篇的消息。
    玲珑都要听不下去,姜循则仍是淡然非常的,一边聆听,一边偶尔提笔在书页上记下几个字。
    简简甜脆的声音东拉西扯:“……那个嬷嬷说啦,阿娅是一年前多一点,被卖到他们金碧阁的。阿娅笨手笨脚,跳不好舞,却敢跳起来打客人的头。阿娅总惹事,被打多少次也不屈服,她都气死了。好在阿娅嗓子不错,可以唱小曲,后来就被太子看上啦。
    “对了,那个阿娅不识字。”
    姜循回神:“她在大魏长大这么多年,还在歌舞坊那种取悦男子的地方待着,却一点儿字都不认识吗?”
    简简洋洋得意:“对呀,笨死了。我从小习武,但我还是认识一点字的……”
    姜循:“只是认识自己名字的水平,也值得夸?”
    简简瞪她一眼,又接着说:“南康王府的事,你是白问了。街巷上百姓根本不知道什么南康王,就是知道的,也只觉得世子好俊俏啊……”
    简简回忆着市坊间对世子的溢美之词,不知为何,姜循看她的眼神如冰一样,十分刺骨。
    简简莫名其妙地改了话题:“啊对了,阿娅好像就是从南边被卖过来的……要不要找江世子查一查啊?”
    姜循幽怨瞥她一眼。
    简简浑然未觉,继续说自己查到的:“阿鲁国以前和大魏打仗……”
    姜循不耐烦:“我知道这个。”
    简简:“他们在凉城打的仗最凶,你也知道?”
    姜循一顿:“继续。”
    简简睁大眼睛:“没了啊。”
    姜循冷冷看她。
    简简有点心虚,低下头,沉默半晌,又忽然用古怪调子快速说:“这家府邸的主人,原来打死过曹生的妹妹。”
    简简说完便跑开,姜循握笔的手蓦地收紧。
    --
    夜静天凉,姜循拢着臂站在书桌前,盯着自己写下的几个关键字——
    孔家和大皇子写信讨论过那场战事,曹生以前写的一手好文章,这座府邸的主人和曹生有关联,阿娅来自南方,江鹭就是建康府威名赫赫的小世子,江鹭在查孔家……
    江鹭不爱名利,却来东京;昨日章淞死得蹊跷,章淞死后,谁最得利呢;江鹭拉着她一起下棋……
    所有线索,或有用或无用,密密麻麻如杂乱毛团,却若有若无,指向一个方向。
    姜循顺着自己的判断,看向她笔下所写的那两个字——
    此时凉风徐徐,半开的窗棂外人影轻晃。
    一个温雅华丽的男声几乎贴着她的耳,自窗入屋:“凉城。”
    姜循抬头。
    来人全身笼在黑袍下,只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
    声音属于年轻郎君,若有所思:“小世子在查凉城。”
    --
    此时半夜三更,开封府的地牢对面的阁楼上,出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江鹭静看着地牢,想着章淞临死前告诉他的话——
    “曹生活着!曹生被关在开封府的地牢中。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他写过那篇名满天下的文章,他肯定知道一些东西!”
    江鹭手撑在围栏上,轻轻的,一下下,笃笃敲击。他思量着进入地牢的法子,忽觉光华暗下。
    松柏般的郎君抬头,看到天上月明,被云雾遮蔽;侧耳倾听寒蛩低鸣,几分凄凉。
    江鹭不用纸笔,不用多回忆,脑海中便忆起那篇让所有将士苦不堪言的天下名篇——《古今将军论》。
    “自古将帅严饬边备,宾服夷狄,造社稷之福。然兵草田赋之累,征役敛财之厚,日积累月,固宜邦而生民之困。武夫经营四方,吾民困于兵戈,百姓失所,恶民起,豪猾横,国不举……臣一介草茅,学术疏浅,不识忌讳,唯忧将以夷狄养兵,傍锋镝之劳,溢卫所之员。其所贪者利禄,所附者权势,所恃者军功。故战少,民幸;将不幸。战火煌煌,将幸;民不幸。”
    文字本应无情,却如浸过冰水般,寒意彻骨,可杀人诛心。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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