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鹭扣住了她手腕。
    江鹭微厉:“姜娘子,这就是你说的‘上药’?”
    姜循被他扣着,丝毫不慌。她并没有笑,眼中神色很张扬无谓:“我自然在上药。但是我也不想自己的好意,被人压根不在意。不想我问什么,在有人眼中,都像在刺探什么一样……”
    她眼中浮现一重雾色。
    她没有一点失神的模样。
    她就顶着那张雪白冷艳的面孔,平平静静,一点虚伪表情也懒得摆出:“你总提防我,我也很伤心。”
    江鹭:“……”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认命。
    罢了,他不想多生事端。
    江鹭松开了她的手,他低下头,淡声:“在战场上救人留下来的习惯。”
    姜循停顿一下,才意识到他在回答她先前的问题。
    姜循:“什么战场会有这种习惯?”
    江鹭平静道:“有朋友死了,尸体要烧掉。我想抢过来,对面人太多了,我这边只有自己一个人。我得抢时间,得计时,得算好每一种可能……我只要算错一次时间,就会害得我的朋友尸骨无存。”
    姜循怔然。
    她抬头看他:“你爹让你上战场杀海寇吗?你爹没给你多派兵士?”
    江鹭不想多说:“算是吧。”
    他垂下脸,压抑着自己手指的颤动,睫毛微微跳——
    身体的记忆难以控制,肌肉的痛意刻骨铭心。
    那一年,江鹭为了夺回凉城那些将士的尸体,和朝廷周旋、和阿鲁国周旋……他一具具尸体去搬,他一个个人去找。
    他在昏昏漠海中翻遍尸骨,每一次看到死人,他都又怕又恨。血路漫长不见归途,他走不下去,他却必须走下去。所有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了。南康王一天十二道信要他回去,凉城的罪在朝廷邸报里一天比一天严重。江鹭徘徊在凉城,宛如傀儡僵尸,不知何去何从。
    直到在晨曦中的乱葬岗中,他救下了段枫,段枫还有一口气。江鹭那时候的欣喜若狂,绝望与欢喜,要如何诉说……
    姜循不冷不热道:“你爹真是狠心。”
    江鹭回过神。
    他低头看她。
    姜循一边用纱布为他束住伤口,一边凉声:“你爹对你一向狠。不管你吃多少苦,他都觉得只要你能成为顶天立地好儿郎,都是应该的。”
    江鹭怔怔看她。
    她语气像是为他抱不平……
    可姜循怎会为他抱不平呢?以前那些关心……不都是假的,不都是做戏吗?
    姜循不经意抬头,见到他正低头看着她。
    二人目光对上。
    他眉目依然清润,带抹凌厉之色。他春水般的眼眸中,那股敌意却褪了。他看她的眼神,隔着一重火一重雾,濛濛无比……像是春日的晨曦,雨天的嫩芽。
    姜循心间一跳。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当年,她蒙着眼为他上药,被他的手指握住。那时的紧张,与此时……
    江鹭轻声:“要换胸膛了吧?”
    姜循咬起唇,轻轻应了声。
    他便扯起袍衫,拢住肩头,好像怕多露出一点肌肤……
    姜循不甘自己的恍惚,心口生出一点带着遗憾的叹息感。
    她继续为他上药,药膏擦到掌心,她在他心口轻轻推拿。药膏有些烫,她掌心却冰凉,推拿间,他心跳跳得厉害。但他本人一动不动,低头盘坐,宛如洁白圣子。
    空气燥热。
    气氛尴尬。
    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屏蔽多余情绪,专注于上药。
    姜循余光看到小世子修长脖颈,颈上微滚的喉结。
    她手指生汗。
    她忍不住心里埋怨:江鹭真是一个麻烦的人。
    如果江鹭可以用一个吻,一张床来解决,那便好了。
    如果他沉迷于她的美色,他对旧情忿忿难平,他对她念念不忘……她都可以用那段旧情做文章,将他骗上榻,让他成为她的入幕之宾,不得不为她办事。
    可惜他不是。
    他是高山上的明月,暗夜中的白鹭。
    旧情难平,他却无意和她多纠缠,甚至想躲着她……
    为什么呢?
    因为“高洁”吗?
    高洁的人,都这么的……讨人厌吗?
    姜循手下用力,按压伤口间,再次扯动他的伤势。但他一言不发,只心跳加速一分,姜循回过神,放轻动作时,心中不禁浮起一丝古怪的不平之意。
    ……今夜走神的次数太多了。
    循循啊,这不应该是你。
    静下来的姜循,贴着江鹭的身,她垂首偏脸间,玉白簪子摇摇欲坠,江鹭盯着她那根快要掉下的玉簪。
    姜循轻声:“我在东京有些朋友,有些势力。和我合作的话,像今夜这种被人追逐的戏码,应该会少很多。”
    江鹭眉心一跳。
    姜循手指清清凉凉,抵在他心口。她缓缓抬脸,眼睛却垂下,留给他余地:“我想要的其实没你以为的那么复杂……”
    他起身便要走。
    姜循按住他手,朝前迎一步。她快要贴上他敞开衣襟的胸膛,他看到她抬起眼,目有哀求:“阿鹭,别走。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章淞死了,主考官空下来,盯着的人好多。与其让给别人,为什么我们不合作呢?
    “你不是想让段枫进枢密院吗?主考官不是自己人,你的这位门客,怎么登上合适官位?如今陛下不理事,朝中大事都是太子和大臣们一起决策……登科后的才子们何去何从,若有人帮忙说话,那就简单很多了。”
    江鹭半晌,冷眼看她:“你知道我今夜在做什么。在马车出来时,你就想好了。你如何能知道?你对开封府很熟?”
    ……他好敏锐,好聪明。
    姜循心里叹口气。她知道的远比他多,却被他一点点试出来。
    姜循唇角笑意加深,半真半假:“我只有猜测——阿鹭,你不与我合作的话,我只有猜测。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又在做什么,只有你我开始合作,我们互相才能知道啊……”
    江鹭低下眼,不言不语。
    他判断着她的话,猜测着她的用意。
    他今夜是去夜探开封府。姜循顶多知道这些,她能猜出他是为曹生而去的吗?如果她猜到了,那这件事便有趣了——
    她怎么知道曹生被关在哪里?
    要么她认识开封府的高官,要么她一直在留意曹生。
    如果她留意曹生,那她留意的,是写下那篇名文的曹生呢,还是在户部贪墨的乔世安……两种不同的身份,代表不同的讯号。
    江鹭思量间,姜循终于为他包好纱布,为他上好了药。
    她见他垂目静思,心中不禁有些爱他这般模样。
    姜循低头整理药箱,余光见他盘腿端坐、乌发拂面。她忽地凑过去,脸靠近他。
    他似惊讶,身子柔韧极好,朝后仰一下,对上她鼻尖。
    姜循仰着脸,与他四目相对,迎上他光华微晃的眼瞳。她语调轻轻柔柔,却带抹戏谑:“阿鹭,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真的看到了。”
    她说完便起身果断走。
    她退得飞快,江鹭反应同样快。
    他欲拉她手腕,她早有提防地手朝后背。江鹭抬手扣住她腰,姜循一怔。
    她腰肢纤纤,一手可握,可在宽大纱衣下难以看出。江鹭一握之下,便拦住了她腰。
    他同样一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掩饰自己心跳在一瞬间的悸动,面色平稳地将她扣紧,将她拖拽了回来。
    姜循与他别着一口气。
    她被拽回去时,本倚着他力道,会稳稳坐好。但她偏偏身子一晃,“哎呀”一声后,跌入了他怀里,坐在他腿上。
    她鼻尖蹭到他心口,肌肤莹润,一腔药香。
    她感觉到他扣着自己腰肢的手微发烫。
    但姜循没多思量,江鹭便不计较这种姿势,他低下头,发丝擦过她脸颊。乌睫下,他俯下的呼吸温热,让人心头发颤。
    轻若羽毛,撩她心弦。
    姜循绷直腰背,听他问:“看到什么?”
    姜循停了一下,才倚着他,偏脸朝向他,垂首含笑:“看到你不想被看到的呀。”
    江鹭指出:“你蒙着眼。”
    姜循眨眼:“雨飘进窗子,弄湿汗巾了。你太紧张,又不肯多看,总是低头走神……阿鹭,你告诉我,你当夜,在走神想什么?”
    江鹭盯着她的笑靥,渐渐意识到:姜循最会哄人。
    无论真假,无论当年或现在,她循循善诱,真假参半,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而他听到她又在骗他,竟然毫不意外,这真让他心情复杂。
    江鹭眼中似有什么在流动:“你又骗了我?”
    姜循仰头轻笑:“怎么,小世子高贵,不能被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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