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逊扭头看姜循。灯影烛光下,她貌美清寒如旧,帷帽下的那颗心,是否……也如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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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夜生了这种事,暮逊干脆请示宫中,他在此间主持祭祀,为那些获救百姓祈福。
    如此,暮逊与姜循有了光明正大待在民间的机会。
    这场祭祀用了三日时间,暮逊和姜循借宿在大相国寺中。一连几日,寺中金碧辉煌,流水如龙,皆是百姓前来瞻仰太子与姜娘子,弘扬太子仁爱。
    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功德,暮逊自然是乐见其成,全盘接受。
    倒是玲珑私下里嘀咕几句:救人也是世子和自家娘子救的,关太子什么事?
    这几日阿娅受惊,不出屋门。太子不是忙着照顾他的小黄鹂吗?哪有什么“仁爱”。
    姜循没说什么。
    她这几日有些心不在焉。她待在屋中,听着佛法梵音,偶听到檐下铃铛晃动,便禁不住。她有时自己起身去看,有时唤玲珑去看。
    她好像在等着谁。
    但她没办法心念起,良人至。
    她肯配合暮逊待在这里,也是想见到他,为何他不来——难道端午那夜的火,在江鹭心中,毫无痕迹吗?
    难道她仍留在大相国寺等他,他已经离开,返回皇城了?他丝毫不想念她,不在那样的事之后,想见到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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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鹭自然不是心间无波。
    他非心间无波,他乃波动过多过重,生受其困。
    江鹭脑海中,不断地浮现端午失火那夜,他辛辛苦苦救下的姜循,转头便甩开他的手,走向灯火深处的暮逊。
    他站在巷边槐树下,她的手从他袖间挪开,她在暮逊探来的刹那间,便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她本挨着他手臂,他胸襟间尽是她身上的香气。
    陡然一空,江鹭愣愣低头,看着地上孤零零的独影。
    江鹭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试图追随姜循。空荡衣摆被风吹拂,一片凉气袭来,江鹭被寒气浇醒,困惑看着姜循背对着他,越走越远,握住另一个郎君的手。
    他隔着人海与火光看他们。
    他看着世人歌颂太子,看着姜循走向太子的背影,他心间在刹那间蜷缩发麻,在刹那间浮起深重戾气和怨恨。那戾气与怨恨席卷江鹭,有短暂的时间,他理智被情感裹挟,生出杀意。
    他看到那二人深情对望,既是满心愤懑难堪,又生出许多惘然——
    分明好几日前,姜循口口声声说喜爱他。
    他望着她,百般怀疑又沾沾自喜,不知自己是喜爱还是伤怀。
    而今姜循同样待太子……江鹭朝后退步。
    一步。
    两步。
    面具之后,他面色僵硬心如玉碎。他既在理智上猜姜循和太子貌合神离,又在情感上深受其惑。他往往复复陷入这种猜忌中,这让江鹭对自己生出更多的厌恶与痛恨。
    ……他真想、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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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夜如水,月黑风高,几点星子洌冽。
    段枫摇摇晃晃地推门而入,被一室酒香弄得咳嗽不住。段枫扶着门框,眨几下眼,才看清那屋中伏在桌上的小郎君,竟然是江鹭。
    这一日,段枫混在那些进相国寺瞻仰圣颜的人中,既试图打探太子,又想见一见阿娅。听说阿娅病了,闭门不出。段枫没见到她,怀疑她的病和端午夜的大火有关。
    段枫心间酸楚:两年前凉城的火,安娅是否经历过,才会如此……
    段枫找不到机会见到阿娅,无从打听过往。他今夜颓然回来,发现江鹭竟在吃酒……好稀奇。
    小世子根本不爱吃酒,不擅饮酒。小世子如今虽然学会了饮酒,但平时能不碰便不碰。江鹭不喜欢失控的感觉,更怕自己吃醉酒后会做错事……怎么今日他倒把自己喝得这样醉醺醺?
    段枫意识到,自己最近心事重重,许多话不能和江鹭说,竟好久没关心江鹭了。
    段枫压下咳意,坐到桌边。他不敢吃酒,只为自己倒茶;却又出于好玩,给那伏在桌上的小郎君再倒了一盏酒。
    江鹭迷糊中听到汩汩流水声,他晃晃脑袋,偏过头,看到坐在身畔的绀衣小将军。
    浑噩间,他看到段枫侧脸凌厉、眉眼噙笑,晃悠悠倒酒的姿势潇洒几分……疑似段小将军坐在他身畔,和其他郎君一起,一杯杯地劝他酒,戏谑他不吃酒,就不是凉城好儿郎。
    那怎么行?
    凉城和南康王府应为一家,他姐姐日后要嫁过来,他要替姐姐和凉城的儿郎们打好交道。旁人都说,小舅子本事厉害,才没有人敢欺负姐姐。虽然姐姐已经很厉害,但山高路远,江鹭总怕姐姐日后在凉城吃亏……
    江鹭便要一盏又一盏地喝,好让这些大好儿郎认同他。
    但是倏忽一眨眼,江鹭眸子清明,看到自己身边,其实只有段枫一人。
    暗光浮影,火海重重,其他人都被吞没了。姐姐不嫁人了,未来姐夫也没了,他背着段枫回到南康王府,还生怕朝廷怪罪,生怕爹娘和姐姐不肯救人,把人藏起来……他整日东躲西藏,神出鬼没,做着那些家人不赞同的事。
    他为了那些家人不赞同的事……走到了东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江鹭静静地趴在桌上,望着段枫。
    段枫低头看他,嬉笑:“小二郎,你这是醉了,还是没有醉?哎,我总是看不清……通常来说,醉鬼不可能眼睛这样清明。但你又一向如此……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有没有吃醉?”
    江鹭怔怔然,片刻后,他哑声回答:“我不知道。”
    他接过桌上的酒,又默默饮了。
    段枫观察他,笑叹:“……看来是醉了。”
    江鹭依然不言语。
    有人便是这样,吃醉酒也分外安静,思路清晰,言行如一,不耍酒疯不肯荒唐,与寻常时候没太多区别。这样的人没什么意思,但若身边有这样的朋友,便应珍惜十分。
    段枫为江鹭倒酒,轻声:“你为什么喝酒喝成这样?”
    江鹭偏头想了一会儿,睫毛颤了颤。他默不作声,接过新盏便饮。
    段枫引着他说话:“如此良辰嘉日,姜循大美人又在距离不远的大相国寺。你怎么不找她玩儿呢?你一个人吃酒,哪有美人陪着你有趣?”
    江鹭怔一怔,看向段枫。
    段枫重复:“没错,我说的是‘姜循’。不要告诉我,你不想见她。”
    江鹭半晌道:“……我确实不想见。”
    段枫稀奇:“为什么?你那日特意跑去救人,你冒着被太子认出来的危险去和她在一起……你现在却说,你不想见她?”
    江鹭垂下眼。
    浓长的睫毛遮住他眼睑,秀美郎君的神色一丝一毫看不清晰。
    江鹭又吃了一盏酒,才冷声道:“我打扰了人家,怎么办?”
    段枫:“……何谓‘打扰’?”
    江鹭淡声:“若是撞见叶白和她在一起,我怎么办?我想杀了叶白,她拦着我不肯,怎么办?”
    段枫:“……”
    说起“叶白”,段枫便不知怎么进行下去。段枫一时沉默,然而江鹭却好像开了话匣子,扭过脸,语气颇为愤懑:“即便不是叶白,若是撞上太子,我又该怎么办?”
    江鹭将瓷盏摔在桌上。
    江鹭语气森寒:“再遇到张寂李寂赵钱孙李阿猫阿狗……我怎么办?”
    段枫:“……”
    段枫低声:“……二郎,你是真的再一次心动了,对不对?”
    江鹭怔怔看着他,倾而,江鹭重新伏到桌上,他肩胛骨微凸,如两只振振翅膀。随着郎君肩颤,翅膀扇动,颇为动人。江鹭只伏在桌上,将脸埋在手掌下。
    段枫笑逗他:“喜欢就追慕啊。你难道这样胆小吗?”
    段枫叹口气。
    一把年纪了,他还要为他人的情爱操心。
    段枫挽起袖子喝茶,同时为醉鬼分析道:“你好歹是南康小世子,喜爱一个人,何必那样麻烦?你不敢和太子抢吗?我见姜娘子对你有几分意动,和对太子有些不一样。说不定比起太子,她更喜欢你呢。
    “虽然太子比你位尊,但我寻思,尊又能尊到哪里去?纵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姜娘子也不至于要整片王土为所欲为吧?她到底想要什么,你们不如私下细细协商?你说她爱权,可如果她要的,你努努力,就能给她呢?你、你那么喜欢人家,就稍微努力一下,也无妨。
    “莫不是你被她骗惨了,被骗得不相信她,不敢再喜欢她了?呃,小二郎,这也不对……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这样胆怯?”
    段枫谆谆教导。
    他自己情途坎坷,却似经验丰富,教诲他人时信手拈来,听着颇有道理。
    江鹭听着听着,侧头看他:“……你觉得她对我意动?”
    段枫:“……我说了那么多,你只听到了这一句?”
    江鹭似被调侃得羞赧,清明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气,像玉石一样剔透打眼。
    江鹭手又去摸酒坛,他怆然垂头撞在桌上,摇头:“不、不行。我不能……”
    江鹭颓然倒在桌上。
    好久好久,段枫摇头,对醉酒不抱希望,正要扶起江鹭上榻休息时,他听到了江鹭很轻的声音:
    “如果、如果你不是姜太傅的女儿就好了……”
    段枫听住了。
    段枫颤抖:“如何?”
    江鹭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和谁说话。
    屋中烛火已灭,江鹭喃喃自语,臣服于心间最难堪的念头:
    “我不想再被骗了……可是再不甘心,我也走到这一步了。
    “骗也没什么……若你不是姜太傅的女儿……要么恨你要么爱你,我只要说服自己。逼你或是被你逼,我总能给这桩事讨出一个结果来。
    “可是我不能……我身后有凉城,我要为凉城讨公道,我不能抛却那些,去顾儿女私情。儿女私情必须为我的公道让路,你必须是最不重要的那个!我必须不在乎你……我绝不能做危险的有可能害死更多人的事……
    “若我不为凉城,或你不是姜家女,我就不在乎了。不用去试探去猜忌……”
    段枫呆住。
    凉风吹开窗子,吱呀一声后,灭了烛火。段枫立在一团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他瞬间失力,趔趄后退,怀里抱着的江鹭便撞翻酒盏,噗通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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