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如何跨越千年,精确推测定位于此,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固定在墙角的两个探灯,着实有些大煞风景。
    石碑往前信步而走,就是我们大眼瞪小眼的张继铜像了。
    要说这尊安放于石台的铜像,着实好雕工。面容惟妙惟肖,发髻胡须逼真异常,就连长袍纹路、靴子形状,都精雕细刻。尤其是微微侧抬头,闭着双眼的神态,颇有些茶余饭后、慵懒自得的安逸。
    只是因为雕像为斜靠坐于石台,盘着的左腿形成一个平面,难免积些雨水,生了不少铜锈。
    我擦了把汗,灌了口矿泉水,肚子“咕咕”叫唤,才想起快一天了,还没吃口饭。心说,您老人家铜浇铁铸,不怕风吹日晒,舒舒服服坐着,留个好大谜题让我遭这份“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的罪,于心何忍?
    突然,我隐隐觉得想到了些什么,偏偏没有清晰的思路,好像和张继铜像有关,又似乎没什么联系。
    “南少侠,咱们直接去寒山寺吧!不就在那边么?没两步就到了。”月饼也是没了耐性,摁着我的肩膀起身活动腿脚,“盘腿儿做了半天,麻了。再坐一会儿,我都成雕像了。要不咱们先吃点儿东西?不吃饱了肚子,哪有力气斩妖除魔?”
    “月公公,等下!”我直勾勾盯着张继铜像,脑子里冒出一条模糊的线,“你刚才说什么?”
    “去寒山寺?”
    “不是这一句。”
    “腿麻了,成雕像?”
    “滚!”
    “吃点儿东西?”
    我愣了片刻,挥手示意月饼不要说话,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这种感觉,就像在手链掉进混沌的水沟,胡乱摸索,直至……
    “我明白了!”我一跃而起,指着那根金手指,“月公公,你说得没错,线索就藏在这里。”
    “你找到机关了?比如‘左转几圈右转几圈’就能开启?”月饼还真是行动派,攥着金手指就要扳动。
    “不是机关,而是意境。”要不是游客太多,我能仰天狂笑,“我他妈的太聪明了!意境!意境!意境!懂么?是意境!”
    “南少侠,正常点儿。”月饼摸摸鼻子,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杂家愿闻其详。”
    “你看张继的神态,像什么?”
    “像是……吃饱了闲坐着打瞌睡。”
    “对!”
    《枫桥夜泊》是张继途径寒山寺所做的羁旅诗。此题材又称为记行诗、行旅诗,是指诗人因各种原因远离家国,用诗歌的形式反映客居异乡的艰难、漂泊无定的辛苦,寄托愁绪。
    这首七绝,细腻地描述了客船夜泊者对江南深秋夜景的感受。寥寥数笔勾画了月落乌啼、霜天寒夜、江枫渔火、孤舟客子的画面,将“愁”烘托到极致。以至于不仅流传千年,就连亚洲诸多国家,也推崇之至。尤其是以“小巧、抒情、哀愁、唯美”为特点的日本,更将《枫桥夜泊》收入小学课本。
    由此可见,此诗的“愁”,可谓文字巅峰。
    既然如此,张继铜像,应该表现出哀愁惆怅的神态,断不能是酒足饭饱的老汉瞌睡状。
    如果雕工不精,那还可以理解。可是偏偏如此精妙的雕工,怎么会出现与诗完全相悖的神态呢?
    这在暗示什么?
    张继铜像,最显眼的就是那根被游客摸掉原色的金色食指。看似习以为常的景区特色,结合张继与诗歌内涵截然不同的形态,其实是做了一种常识与矛盾相互结合的隐喻。
    而这个隐喻,就是线索!
    “南少侠,你就别卖关子了,能不能直奔主题?每次都絮絮叨叨讲一大堆。”月饼话虽这么说,却很用力地拍着我肩膀,“当了几天大学讲师,真觉得自己是古诗词专家了?”
    我当然知晓月饼话中之意:“食指和吃饭,延伸为美食,成语是什么?”
    “大快朵颐?”月饼脱口而出这么一个不常见的生僻成语,我倒是没想到。
    “行啊,月公公!跟我浪迹天涯这几年,居然也熏出了文化味儿。”
    “来苏州路上,我琢磨了一种新蛊,正想找人试蛊。”月饼摸摸鼻子,仰首四十五度角望天,“也没有什么具体症状,就是吃什么东西都没味道。”
    天下美食还没吃遍,岂能半道中蛊食之无味?明知月饼是开玩笑,我还是惊得一哆嗦:“那个成语是,食指大动。”
    “哦?”月饼眯着眼,盯着张继的金手指,“代表什么呢?”
    “宋朝武学大师洪七公说过,凡毒虫出没之地,五步之内必有解药;当代美食界翘楚南晓楼认为,凡吃货所到之处,十步之内必有美食。”我做郑重其事状。
    “确定是十步?”月饼扬扬眉毛,“那不是走进河里了?”
    “我也拿不准,不过食与十同音。唐贞观年间,高僧寒山和拾得曾住持寒山寺,拾这个字……”
    “南少侠,你这也太牵强了吧?谐音就能断定和十有关?”
    “你能不能让人把话说完?你仔细琢磨,拾得……要是你的手机掉地上,你会怎么做?‘拾起得到’对不?按照生理习惯状态,会不会用到食指?能这么做,肯定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大写的‘十’字,是不是‘拾’?这个字左边是‘手’,右边拆开为‘人一口’,你想想啥意思?‘得’是会意字,左右结构。按照金文字形,左边是‘彳’,右边上‘贝’下‘手’,是不是也有个‘手’字?你把所有线索结合,结论是什么?近在咫尺,以十为度,就有食指大动的食物。是不是也符合了这座张继雕像的形态暗示?”
    月饼的表情,瞬间彰显“面带微笑”及至“面沉似水”的转化:“南瓜,你到脑子怎么长得?这都能想到?”
    “我不是说了么?拿不准,也就是个推测。不过,大体方向,总是没错。”
    我心里也没底儿——来的时候就观察了,周遭压根儿没饭馆子,要不我和月饼也不能饿到日头偏西。种种联系推测偏偏暗示,附近确实有暗藏线索的美食铺子。
    哪儿呢?
    总不能在天上吧?
    “南瓜,你确实聪明。”月饼拍拍我的肩膀,目光瞄向某一处方位,“我知道美食在哪儿了。”
    我顺着望去,哑然失笑,心说南晓楼啊南晓楼,这么复杂的问题都想明白了,这么简单的事却想不到。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第141章 月落乌啼(五)
    江中最多的是鱼,江上最多的是——船。
    诚然,随着文明发展,越来越快速的交通运输工具,早已取代了千百年前最为便捷的船舶。江船如鲫,川流不息盛景,也存在后人,立于江边,感慨古今的情怀。
    大型游轮、货轮,拖着沉重汽笛声缓缓而前。钢铁铸就的现代文明,徒增笨重,总是少了几分“轻舟已过万重山”那番精致。
    景区载着游客的观光船,即便有三分烟雨江南韵味儿,却多了七分铜臭,煞了风景。
    然而,日暮时分,姑苏城外,枫桥之下,我们却见到了,真正的江南小船。
    这艘船是曾经盛行于江南的“三道”,又称为“三明瓦”。船形若半弦月,船身罩着半圆形乌色篷子,用竹片编制而成,涂着防水黑油。前后两扇篷子(又称“定蓬”)中央,有一扇遮阳的半圆小蓬,宛若春伞。木制格子镶嵌着一片片直径大约一寸,略略透明的小鱼鳞,这种类似于玻璃窗户的设计,坚韧耐用,中舱两道,后舱一道,故此称为“三明瓦”。
    船尾左右固定着两根橹桨,船头横放竹篙,以此定船或转向。船头画着形如老虎的眉目,为四象中的“白虎”,五行为金,相生“金生水”,取“江海湖泊,船走平安”好兆头。
    远远望去,小船真应了“一叶扁舟”的神韵,悠然于江水,缓缓而荡来。
    篷子极矮,依着我和月饼的身高,估计坐进去能弯腰顶头。篷侧书一“食”字。笔力十足,字体颇具神韵,没有十几二十年的书法浸淫,绝无此等功力。
    我们破解了张继铜像密码,推测出“食”字,恰好出现这么一艘乌篷船,智商再不济,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巧合。
    “没想到,居然能亲眼见到传说中的乌篷船。”我平时就对这些玩意儿特感兴趣,一时间竟有些激动,掏出手机拉近距离拍照,“这船就在民国老照片里见过。”
    “一艘乌篷船,就让南少侠忘了这会儿该干的事儿了?就没想过有什么危险?提前做做防备?”月饼摸摸鼻子,很无奈地叹口气,“有时候我真想撬开你的脑壳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浆糊状的脑浆、蛛网似的毛细血管,还有月公公不甚了解的智慧。”我把手机拍照焦距拉到最近,“你当我真没脑子么?桃花源和铜雀台,都出现了墨家机关术。竹简上的内容,更是……”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仔细观察着这艘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神秘乌篷船,“我在看船体有没有墨家机关的设计。万一船篷炸裂,乱箭齐发,寒山寺平添两具人形刺猬,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月饼推着我的手腕对准船尾,“人都出来和咱们打招呼了,南少侠还这么谨慎小心。”
    手机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老人,面带微笑地挥手致意:“江边可是南晓楼、月无华先生?鄙人在此等候多年,今日一见,两位风姿英发,俊朗秀慧,不愧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这人有病吧?”月饼摸出一枚桃木钉,反扣手心,“苏州离横店几百里地,哪冒出个群演?”
    月饼这人,虽说高冷,熟人面前,也能来几句并不好笑的段子,自以为乐。
    我干笑两声表示“大敌当前月公公临危不乱,佩服佩服”,注意力却放在老人的装束,心说月饼的玩笑虽然没笑点,倒是说出了关键。
    怎么形容呢?
    老人六十上下的年纪,大概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干瘦身躯略有些佝偻,稀稀疏疏的花白头发遮不住藏在头皮里,几块褐色老人斑。满脸的皱纹层层叠叠,稍微一笑就能夹死蚊子,下巴蓄着十多厘米长的灰白胡须。一袭青色长袍泛着污秽腌臜的油光,露出袖子的手腕像两截枯枝,缠着几根枯藤似的血管。
    这分明是民国初期,落魄私塾先生,乘着乌篷船走亲访友的典型装束。
    若不是早有准备等我们……按照他所说,等了多年。我还真以为是横店剧组跑到苏州取景拍戏。
    “鄙人孔亮,受人之托。两位小友,万勿生疑。”孔亮双手作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江南盛夏,虽近黄昏,酷暑未消。若有雅兴,何不登船,江景夜色,薄酒简肴,敞怀一叙,岂不美哉?”
    “他的意思是,喊咱们登船吃饭喝酒?”月饼听得云山雾罩,学渣本色彰显无遗,“万物生长我听说过,万物生宜啥意思?这大爷能讲人话么?孔亮……他姓诸葛?”
    “少说话,别丢人。”我憋着笑没应腔儿,按照孔亮的姿势回了一礼,“老丈盛情,浊世泛舟,好生雅兴,此情此景,颇有古风。如此想来,独钓寒江,不过如此。”
    “哈哈……听闻南晓楼才华横溢,文高八斗,名不虚传。”孔亮捋着胡须大感受用,笑得乌篷船直颤,荡起圈圈水纹,真担心“噗通”翻船,“独钓寒江”也就成了“独掉寒江”。
    “应该没有危险,赶紧吧,听得头大。”月饼双膝微曲,跃身而起,如一只轻盈的水鸟,轻飘飘地落在船头,连水波都没荡起。
    我算算距离,起码七八米,实实在在跳不过去。
    于是,故作矜持状,一动不动。
    月饼负手立于乌篷船,棱角分明脸庞映着落日余晖阴影,透着一丝落寞寂寥,好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风采!额前斜斜遮眼长发随着江风,凌乱了风华,也凌乱了江边赏景的几个女游客的嗓门。
    “哇!好帅!”
    “欧巴!互加微/信可以么?”
    “天啊!怎么可以有这么帅的男孩?”
    “肯定是明星在拍戏!”
    “快帮我拍下来。注意角度,我要和男朋友同框。”
    “我也要,我也要。”
    而我,这会儿正等着孔亮慢悠悠撑着竹篙靠岸。空有一肚子墨水,也只能望船兴叹。
    “大叔,能帮我们拍张照么?”那几个小姑娘欢天喜地蹦过来,递上手机。
    我顿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凭啥月饼就是“男孩”,我成了“大叔”?!
    这,就,尴尬了……
    第142章 月落乌啼(六)
    “孔老师……哦……孔先生……”我琢磨着措辞,可不能露了怯,“您等了我们多久了?受谁之托?”
    “2013年至今,已经七年了。”孔亮捋着胡须远眺夕阳,红金色的余晖将满脸苍老皱纹,划分成明暗相间的沟壑,“至于恩公名讳,恕难奉告。”
    我心里一动,孔亮的言谈间对“恩公”极为尊重,按照年龄推算,那个人起码也要七八十岁,说不定早已驾鹤西去了。但是,“恩公”的身份极为重要,他是如何得知我和月饼会到这里?嘱托孔亮在此等候?目的是什么?难道是精通先天演算,早就推测出时间节点?或者……
    几天之后,再细细回想,我才发觉,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可是,此情此景,诸多疑团,哪能考虑的这么周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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