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变搁下茶碗,起身走到陆雨梧身边,他一双眼盯住赵知县:“谭应鹏谭将军在你尧县出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罪臣……”
    赵知县仰面望见五皇子殿下那张神情肃穆的脸,“谭将军的死,罪臣实在不知内情!实在不知啊!”
    “你不知道,”
    姜变冷笑,“赵腾,你可真是一问三不知啊。”
    “殿下明鉴!罪臣一向只遵上官的意思做事,个中秘辛,上官他又岂会告知于我?此次谭应鹏将军死在罪臣治下,我亦惶惶不敢慢怠,赶紧奏报上官,是他复我道,既已有疑犯,当立即结案奏报朝廷!”
    赵知县带着哭腔:“谁知陆公子一心为那姑娘作证,罪臣,罪臣……”
    “所以你就干脆一闭眼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秋融,一来,你也不算得罪陆家,说不定还能攀附一二,就是那催促你立即结案移送燕京的上官,顾忌着陆家也不能对你发作,二来,死的是朝廷重臣,你这里结了案也不见得算数,到了燕京,还有大理寺复查,到那时,若这疑犯经不起大理寺的推敲,就是你的责任,但若是这案子到了陆家手里,怎么结,结不结得了,都与你没有太大的干系了,到时责任也不是你的责任……吾说得对不对?”
    这一番话实在是剖心拆骨,只不过剖的是他赵知县的心,拆的是他赵知县的骨,赵知县浑身发抖,额头紧抵地面,大声哀呼:“罪臣知罪!”
    “你放心,你那上官安隆知府吾已令人去定水县捉拿,你交代你知道的,他自然也要交代他知道的。”
    “来人,摘去他乌纱帽,暂押牢中。”
    姜变一抬手,两名侍卫立即上前将赵知县的官帽取下,抓住他两个臂膀拖他出去。
    “求殿下宽恕!求殿下宽恕!”
    赵知县哭爹喊娘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月洞门外,方才渐渐隐去,姜变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秋融,若不出我所料,那安隆知府催促这赵腾结案,只怕是侯之敬那个老小子的意思。”
    陆雨梧没说话,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陆骧脸色惨白,之前摔断的腿还没好,今日又骑马摔到火堆里,烫伤了手臂。
    陆青山才给陆骧上过药,又将陆骧使过的短火铳擦干净放回匣子里,那本是陆阁老给陆雨梧防身用的东西。
    “你哪里来的金羽令?”
    陆雨梧冷不丁地问道。
    姜变说道:“哦,是那位花小姐给我的,她说是那细柳姑娘要她带给我的,也多亏了这金羽令,否则我还真调不来这么些人。”
    “细柳?”
    陆雨梧眼底浮出一丝惊诧。
    “是啊,”
    姜变说着,往窗外看去,外面天色竟已渐黑,“这一天下来真是乱得很,我还没有个机会问问你那位朋友金羽令为何会在她手里。”
    对面房门紧闭,竟无一灯。
    陆雨梧与姜变从房中出来,陆青山先行到对面廊上去敲门,却无人应,反倒是回廊尽头的那道门开了,花若丹端着一盆血水出来,脸色发白。
    “花小姐。”
    姜变与她目光相接,见她要行礼,便立即道:“快免了,不知那位惊蛰小兄弟伤势如何?”
    “大夫说他伤重,清理伤口就用了两个时辰,如今还昏睡着。”
    花若丹答道。
    “细柳可在你那边?”
    陆雨梧问她。
    花若丹一怔,“我回来还不曾见过细柳先生。”
    隔着一道门,他们的声音隐约落来细柳耳畔,室内昏黑一片,她听不清,眼皮沉重得厉害,她一身气力仿佛已经用尽了,连脑中都变得混沌。
    “砰”的一声,似乎门开了。
    有人掀起帘子,又有人捧灯而来,她勉力半抬眼皮,那橙黄的,茸茸的灯影铺来,她一瞬又嗅到那种隐隐的,细微的冰冷味道,它裹挟着她的感官,像一只手将她按进波涛汹涌的水中,水声滔滔,渔灯在一条乌篷船上胡乱摇晃。
    呼吸一声比一声重。
    陆雨梧循声看去,一片昏黑浓影里,那女子一身血衣未脱,连双刀都未收入鞘中,就那么躺在一张醉翁椅上。
    他立即走上前去,陆青山扶灯跟上,灯火驱散阴影,那光落在她脸上的刹那就仿佛是流火燎过她的皮肤,她眼睫几乎一颤,喘息声重。
    “细柳!”
    陆雨梧忙唤。
    她听不清,只觉潮湿的湖水涌来,灌入她的口鼻,和着那种冰冷的烟粉味猛烈地挤压她的心肺。
    渔灯在晃。
    一道声音在叹:“孩子,你谁也不要怪。”
    那只手按着她,溺死她。
    “细柳!”
    陆雨梧见她脊骨绷紧,像被人扼住喉咙般用力喘息,脸色苍白竟有些发紫,她眼皮紧闭却不住地颤动,像是在本能地躲避着光线,陆雨梧看向陆青山手中的灯:“灭灯!”
    陆青山立即吹熄了灯烛,花若丹见此,便道:“先生应该是喘症发作了,我这就去请大夫!”
    “喘症?”
    姜变立即让李酉他们开窗,秋风随着灯影月辉一道落入室内,他再看向那醉翁椅上的女子,面露惊异,“身患喘症,竟还能习得这一身武艺?”
    不断晃动的渔灯灭了,可潮湿的湖水围困着细柳,那只手的主人说:“认命,就是你的命。”
    细柳手指蜷缩一下。
    窗外光影落来她侧脸,陆雨梧似乎看见她耳下那道疤痕有些微鼓,泛出一缕青紫的颜色,飞快掠入她颈间。
    陆雨梧视线随之往下,见她颈侧青筋微鼓,他手指在她襟前蹭下来一点白色粉末,他凑到鼻间一嗅,冰冷的烟粉味,他立即想到今日侯之敬拿在手中的那只鼻烟壶。
    他立即从她腰间搜出一个瓷瓶,瓶塞一打开,苦涩的药味袭来,他倒出来在掌中瞧了一眼,似乎正是他之前见她吃过的那种。
    那道声音如冰刺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戳刺她的耳心,水声挤压胸肺,天旋地转间,她想,凭什么?
    “我命……”
    她泛白的唇翕动,陆雨梧没有听清,他凑近的刹那,她的手却颤抖地摸向腰侧。
    “我定。”
    他听清了她口中的这两字,与此同时,一道寒光闪烁而来。
    姜变脸色一变:“秋融!”
    陆雨梧反应迅速,一把攥住细柳的手腕。
    他掌心温热,不同于那只几乎要她将溺死的手的冰冷,她一瞬睁开眼,满腔严寒杀意骤然遭遇面前这一双点染春晖,犹带关切的眼。
    她愣住。
    一柄细柳刀薄光凛凛,就横在她与他之间,陆雨梧忽然伸手稳稳扶住微微晃动的椅背。
    如同一个持桨的人倏尔稳住茫茫湖上那条随波乱晃的乌篷船,渔灯早就灭了,她发觉自己不在水里,在船上。
    溶溶月辉在他身后,
    他手指间捻着一颗乌黑药丸,对她说:“吃下去。”
    第32章 立冬(十二)
    陆雨梧将丸药抵到细柳唇边,她几乎下意识地张口,吞咽,姜变见她手指松懈,任由陆雨梧将她手中的短刀拿走,他松了口气,对身边人道:“快去倒一杯热水来。”
    李酉赶紧出门去取来热水,陆雨梧扶稳椅背,一手拿着杯子让细柳抿了几口水,回头见花若丹领着那位才给惊蛰看过伤的老大夫进门,他立即站直身体,站到一旁:“还请您老快给她看看。”
    “怎么不点灯啊?”
    老大夫怪道。
    陆雨梧看了一眼椅子上的女子,她闭着双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他道:“可是于您有碍?”
    “点吧。”
    老大夫还未出声,却听那道沙哑的女声忽然落来。
    陆雨梧看向她,她仍闭着眼,他转过脸:“青山。”
    陆青山立即用火折子点燃一盏灯,捧来放在桌上,老大夫一边卷袖伸手去探细柳的脉,一边观看她的脸色。
    花若丹用水浸湿了帕子再拧了拧,走到细柳面前来替她擦满额的冷汗,发觉她的脸色只余苍白,没有泛紫了。
    “姑娘这药是好方子。”
    老大夫查看了细柳随身的丸药,随后道:“只不过再好的药,也经不住你这么折腾自个儿的身子,这回应该就是这种烟粉味诱发了你喘症发作,如今你的喘症还算轻微,但若继续习武,只怕会加重啊。”
    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细柳并非第一次听,她哑着嗓子:“多谢。”
    “我这就去再开几副药。”
    老大夫起身说。
    陆青山将人领出去,细柳稍稍侧过脸,陆雨梧扶在椅背上的那只手背上疤痕未消,半露血痂斑驳的掌心,她想起白日里他攥在手中的那枚环佩,她忽然道:“你这手还真是多灾多难。”
    她声音轻,没有任何气力,陆雨梧还是听清了,他转过头来,昏黄的一盏灯火照着她苍白而清臞的脸,他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你好些了吗?”
    细柳“嗯”了一声,她抬眸再看向那立在几步开外的姜变:“殿下有什么要问的?”
    她先开门见山,姜变反倒愣了一下,但话都到这儿了,他笑了一声,若有所指:“吾只是想问问姑娘,金羽令为何会在你的手里?”
    “我捡的。”
    “……捡的?”
    姜变挑眉,明明是轻飘飘两字,却透出一种无形的压迫。
    “谭应鹏死的当日,官道茶棚,”
    细柳看向陆雨梧,轻抬下颌,“他也在。”
    姜变随之看向陆雨梧。
    只见陆雨梧点点头,平淡道:“当日她与谭应鹏打过一架。”
    “所以这金羽令原本在谭应鹏身上?”
    姜变颔首,又倏尔一笑,“那谭应鹏可是出了名的功夫好,比起他兄长谭应鲲也毫不差劲……细柳姑娘你们谁赢了?”
    “她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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