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一踏树干,飞身落来雨地,手中长刀抵在护腕上,双腿摆开阵势,眯起来眼睛:“今日有幸,姑娘,在下费愚,特来领教你的刀。”
    他嗓音浑厚,裹满森寒杀意。
    细柳听过他的名字,一个陈宗贤用钱笼络的江湖屠夫,本不算受陈宗贤信任,而如今陈宗贤却偏偏派了费愚来。
    很显然,陈宗贤是发现了陆雨梧在江州掀他的老底,心中怀疑她与陆雨梧之间的关系,所以才急忙派了此人来平事。
    这时费愚几步上前,手中长刀劈向细柳,细柳当即一把推开陆雨梧,右手持刀往上一抵,刀口相接,发出刺耳的声音。
    霸道的内劲袭来,细柳虎口一震,她侧身后退几步,那费愚却立即刀锋一转,斜劈一道,细柳一个后仰,刀锋擦落她的斗笠,顷刻被费愚一刀劈成两半。
    细柳乌发之间银叶流苏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她凭借膂力迅速仰身一侧,手中双刀逼近费愚,费愚一惊,立即收刀回来往下盘一格。
    两人连过数招,费愚一个腾跃,灌注内劲的长刀劈开雨露锐不可当地袭向细柳的面门,她以单刀相抵,却为刀口内劲所震,手中刀背顷刻被费愚狠力抵上她的左肩。
    银针在肩骨中几乎要扎透她的血肉,细柳痛得下颌紧绷,她咬着牙一个后仰往下,一手撑住地面的瞬间,旋身一刀划向费愚的腰部。
    她的身法实在太快,费愚吃痛的瞬间,她已飞身落去数步开外,费愚摸了一把腰间的血口子,满掌的血液很快被雨水冲淡,他抬起头来盯住那个清瘦的女子,一双眼中多了暴戾之色,他的目光掠过她手中的刀,竟有十分的馋:“果然是好刀,可是姑娘,你的内力呢?我承认你足够快,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的刀法都快,可光靠身法功夫,遇上我,你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口中杀意更甚。
    此时他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注意他今晚最主要的目标——陆雨梧了,他满眼的杀意都凝聚在细柳身上,他一定要先杀了她。
    他聚起内劲,手中长刀在雨中一转,气势汹汹地几步朝细柳杀去,他挨了细柳一刀便好似更被激发出来狠劲,每一招都灌足了力气,专攻细柳的弱处——左肩。
    细柳虽能接上招式,却受困于左臂的气力不够而被费愚逼得一退再退,她双足踩在树干上借力攻向费愚下盘,费愚却倏尔刀锋往下擦着她的刀刃斜刺向她脖颈。
    “细柳!”
    陆雨梧只见这一幕,他瞳孔微缩。
    细柳迅速侧身,却被他内劲一震,虎口一麻的当口,他一掌打来她胸口,她一瞬被震出去几丈开外。
    细柳一膝抵入泥水里,吐出一口血来。
    那费愚不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时机,当即一挥长刀,快步朝她杀去,千钧一发,细柳颤得厉害的手还没能握起来刀,一道身影忽然将她推到一旁。
    刃入血肉的闷声被淹没在雨声当中。
    细柳看见那刀锋穿透了一个人的肩胛骨,雨水冲刷着殷红的血,他肩头几乎被血濡湿。
    她怔怔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
    陆雨梧一手稳稳握住刀刃,颈侧的青筋分缕鼓起,鲜血濡湿他的衣料,他握刀的手浸满了血,顺着他的腕骨滴落。
    他那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抬起来:“滚开。”
    费愚着实一愣,血刃当前,这少年非但不见丝毫惧意,那双眼中反而有一种迫人的寒意,他竟然握着费愚的刀,一寸寸撤出刀锋。
    血珠如簇。
    正是此时,数名黑衣人潜行而来,却又在不远处忽然被紧黏着过来的造船堂中人强行截住。
    那堂主柏怜青一边奔来,一边喊:“左护法!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何苦在一棵树上吊……”
    陡然撞见那少年挡在细柳身前,撤出血刃这一幕,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过顷刻,柏怜青又爆发一声尖叫:“你这蠢物!谁准你伤我左护法!你可知她是我们山主的……”
    她的尖叫忽然一顿,干脆扬起剑来朝费愚去:“你是真不怕死!”
    细柳看见陆雨梧踉跄两步倒下来,她立即扶住他,淡青色的衣料沾染斑驳血迹,他肩胛骨处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她冰冷僵硬的手摸到他湿润的,温热的血,手指蜷缩了一下,她莫名喃喃了声:“陆雨梧……”
    “我不碍事。”
    陆雨梧哑声,雨水砸在他眼睑,朦胧见细柳忽然抬起脸,柏怜青并非是费愚的对手,数招之内便已渐落下风。
    她那双犹如寒星般的眸子盯住费愚,杀意弥漫。
    忽然间,
    她抬起来满是鲜血的那只手,对准自己的左肩,狠力一掌,这一刹,她身体不受控地后仰。
    一根银针穿透她的肩骨,
    擦着雨露深深钉在树干上,血迹斑驳。
    第63章 冬至(十)
    天边飞火闪烁映照瓢泼雨幕,细柳苍白的下颌紧绷,左手止不住地颤抖,但她俯身紧咬齿关握起来一双短刀。
    此时费愚刚猛的招式将将逼得柏怜青侧身后退,他抓住时机,手中刀锋一转,灌注了内劲的一刀割破雨幕,直逼柏怜青心口。
    柏怜青心中一凛,以手中轻剑相抵却听费愚一声冷笑,刀剑相接的刹那,费愚刀锋猛力格开她剑身的同时,一刀划破她腰侧。
    柏怜青踉跄后退数步,那费愚却根本不给她喘息之机,长刀甩开雨露,大喝一声朝她杀去。
    正是此时,一双短刀陡然截住费愚的刀锋,顷刻间两方内劲相撞,费愚抬头只见那紫衣女子一张苍白湿润的脸。
    “左护法……”
    柏怜青不由唤了声。
    细柳好似未闻,她手中一刀擦着费愚的刀身往上刺向他握刀的手,费愚立即收刀回避,却未料细柳乃是虚晃一招,她几乎是在他下意识手臂回撤的这个动作发生的瞬间,身体后仰、侧过,迅速靠近,双刀攻向他下盘。
    双刀结结实实地划破他腿部,留下十字交叉的血口子,费愚心中一骇,踉跄后退几步,夜雨如瀑,山野之间寒雾浓浓,他抬头重新审视那紫衣女子,她手中一双薄刃沾血,雨露一颗颗击打在上,清音冷冽。
    比那一双短刀还要冷的,是她的眼睛。
    “你怎么突然……”
    不过短短几招,费愚发觉她的招式灌足了内劲,瞬息之间,他眼中的惊愕化为恍然,“原来有人封住了你的内力,可你此时强行冲破,难道不会觉得一身筋骨剧痛欲裂?”
    陆雨梧扶肩勉强撑着坐起,他不由望向身后树干上,那枚银针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再回过头,那女子背影柔韧如竹,她手腕一转,双刀凛冽:“少废话。”
    细柳刀灵活纤薄,不以力足而凭巧劲,若说细柳内力被封之时单凭身法已达常人所不能达之力,那么此时有了内力加持,她的快则更出神入化。
    费愚仗着比她年长一二十岁,内力更为浑厚,心中根本不虚,手握长刀凭着猛力屡下杀招,细柳一边侧身闪避,一边注意着他招式空隙,双刀如雨点快速反袭,不知不觉间竟将费愚陷于被动,又被她近身之际划了一刀,费愚这才猛然惊觉自己竟被这女子的出招态势牵着鼻子走,他惊骇:“好个女娃娃!”
    却来不及想更多,即刻一挫右腿,躲开细柳双刀的同时,他以长刀在背虚晃一圈,一掌打向细柳左肩。
    如此狠力一掌,细柳立时踉跄后退数步,那柏怜青见状立即提剑上前挡下费愚雄劲的攻势,却不过两三招,费愚飞出一掌将她打倒在地,双手将长刀左右一挥,配合脚下功夫迅捷上前,劈向细柳左肩。
    细柳立即侧身欲避,那刀锋却势如破竹地压下,她握刀的左手颤抖个不停,雨露顺着她的刀刃滑落,费愚得见此景,不由冷笑:“刀都握不住了,你还想赢?”
    说话间费愚更狠的力道压来,细柳左肩鲜血濡湿一片,她紧咬着齿关,左手青筋分缕鼓起,指节寸寸泛白。
    雨珠一颗颗砸在她的脸颊,恍然间,她的脑海中有一道严肃的声音响起:“任何时候都要握紧你的刀,一旦刀脱了手,你便输了。”
    不过顷刻之间,费愚的刀挣脱双刀挟制,高高扬起,直劈她的面门,这一瞬,她听见了陆雨梧的声音,还有柏怜青的声音,她的身体反应却比神思更快,旋身之际,她竟不避不让,那长刀擦过她的手臂,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她却在费愚一瞬惊愕的目光中迅速往前,手中双刀扬起,费愚大吃一惊,匆忙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细柳双刀忽然方向一转,一刀斜刺向他握刀的手,另一刀则劈向他的腹部!
    一刹之间,费愚的手腕被扎穿,长刀重重落地,激荡起来浑浊的水花,他节节后退,细柳飞步向前双刀迅疾地在他腰腹之间划下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
    血花飞溅,费愚踉跄倒地,细柳一膝抵入雨地之中,手中双刀骤然刺穿他的胸膛。
    费愚满口是血,他愕然地大睁着双目,显然没能从自己在瞬息之间发生的败退中回过神,他紧紧地盯着面前这个被雨水湿透了乌发的年轻女子,银叶流苏在她髻边轻响,她苍白薄冷的眼皮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那样一双眸子漆黑而冷漠:
    “我赢了。”
    她淡淡一声,双刀撤出,血液迸溅。
    天边惊雷乍响,映照细柳一副单薄的身骨,她将双刀在那睁着双眼却已经没了声息的费愚身上擦拭了两下,站起身来。
    这一刻,陆雨梧仿佛在雨幕当中看见她握刀的手仍在发抖。
    但她依然握得很稳。
    “左护法……”
    柏怜青扶着胸口想要靠近,却不妨细柳手中一柄短刀忽的指向她,雨露顺着刀尖低落,冲刷未干的血迹。
    柏怜青迟疑的瞬间,细柳去到陆雨梧的身边将他扶起,施展轻功飞身往更为浓重的雨幕中去。
    “堂主!”
    不远处的打斗仍未收场,一名光膀子的大汉抽身过来:“咱们怎么办?”
    柏怜青望着细柳与陆雨梧两人离开的方向,她忽然间直愣愣地倒下去,那大汉连忙扶住她:“堂主您怎么了?!”
    柏怜青纤纤玉指颤巍巍地抬起来,却眼白一翻,不省人事。
    那些黑衣人发觉费愚已死,又见陆雨梧与细柳离去,立即不再恋战,赶紧循着一个方向追去。
    造船堂中一干人还在咋咋唬唬地喊“堂主晕过去了”,柏怜青却微动眼皮,偷偷眯起眼看向那些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的背影,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作为紫鳞山的杀手,细柳比费愚纠集起来的那些江湖中人要谨慎得多,至少她事先熟悉过此地的地形,暴雨如注,却幸有天边飞火时而照路,她循着一个方向疾奔,一路上一边杀一边跑,不知甩掉多少尾巴。
    左臂已经不能算作痛,已经麻木了,细柳再也没有办法蜷握起自己的指节,她双足轻掠枝头的刹那,一把没抓住身边人,陆雨梧昏昏沉沉地坠下枝头,雨水砸在他沉重的眼皮,他勉强睁开眼,那个女子衣摆擦过枝叶,抖落雨露,她伸手向他而来。
    细柳没能抓住他。
    两个人都重重摔在雨地里。
    暴雨当中,陆雨梧双目朦胧,隐约见细柳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张了张口,忽然失去了意识。
    不知何时云收雨霁,陆雨梧再睁眼,山廓连绵将一方青灰的天幕收拢其间,枝头未干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上,他猛然起身,却又被肩骨钻心的疼痛激出一身冷汗,他却顾不得这些,踉跄地到了细柳面前,她几乎浑身浴血,一双短刀遗落在她身边,她的那张脸苍白得可怕。
    “细柳!”
    陆雨梧连着唤了她几声,却不见她有丝毫反应。
    山野之间四下寂寂,偶有鸟鸣,陆雨梧捡起细柳的双刀,强撑着身体扶起她,他不知道方向,也不能确定他们此时是否已经甩开所有的杀手,但往密林里钻是绝不会出错的。
    细柳浑身冷透了,冷得她在浑噩中已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脚,她累极了,好像支撑她身体的弦都已经绷断了,浑身只剩下碎裂般的剧痛,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在朦胧中听见有人止不住地咳嗽,一股潮湿的浓烟熏得她也咳嗽起来。
    咳得她神思清明了一瞬,她半睁起眼睛,迟钝地发觉这好像是一个山洞,她仿佛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用衣袖擦干净树枝上的水泽,吹燃火折微弱的焰光,双手捧着它一遍遍试图点燃枝叶。
    她看着他手中的火焰,那光芒在她眼中划微一道火线,随着她眼皮再度合上而转瞬即逝。
    湿柴终于烧燃了火,驱散了几分山洞中的阴冷之气,陆雨梧咳得嗓子犹如被刀割过,他眼睑都被熏得微微发红,却来不及喘一口气,立即从怀中掏出来瓶瓶罐罐。
    这些伤药原本都在陆骧身上,陆雨梧拿来本是为了糊弄那位陈夫人,不想全在此刻派上真正的用场。
    陆雨梧带着细柳钻入密林,走了许久拨开连天衰草方才发现这山洞,洞中有一个小的水潭,他撕下来衣摆一片布条,在水潭中浸湿,一点一点地揭开细柳手臂上粘连在伤口上的破损布料,将伤药倒在她的伤口。
    她并不清醒,却疼得发抖。
    陆雨梧的手指触碰她的衣襟,顿了一瞬,他闭起眼睛,将她的衣襟拉下来,上药,包扎,他撕下来又一片布条,手指不防触碰到她的颈侧,冰凉指腹之下她过热的体温几乎令他睫毛一颤。
    陆雨梧小心合拢细柳的衣襟,睁开眼,他以手背轻贴她的额头,判断出她正在发高热,他不由唤道:“细柳?”
    她恍若未闻,泛白的嘴唇却轻轻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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