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侍从们那身儿刻意模仿严律的打扮看得出,在弥弥山的妖眼里,妖皇大概比上神们还要值得崇拜。
    严律也反应过来,疑惑地转头问道:“对啊,你们冻得跟死鱼似的梆硬,怎么不多穿两件?”
    侍从们百口莫辩,又有些不好意思。
    “滚回去,捯饬暖和了再出门。”严律见这几头熊似的大老爷们儿扭扭捏捏,只觉得头皮发麻,呵斥道,“不然我就把你们的牙全掰了,再冻得打哆嗦就听不到响儿了!”
    几个侍从一哄而散,深知妖皇说到做到,你推我挤连滚带爬地从屋里跑走了。
    薛清极看得目瞪口呆,连身体上的痛苦都忘记了小半,头回发现妖不仅并非只知杀戮,还脑子不大好使。
    妖皇威胁完侍从,身上仍杀气腾腾,又转头对他道:“躺好了,烧得再没胃口,送来的吃食也给老子咽下去,你看你这杀鸡都费劲儿的身板儿,什么时候才能好?”
    说完自己拿起旁边儿侍从刚才放下的冷酒喝了几口,他身上热,猛地喝了太凉的,倒难得咳嗽几声。
    那时妖皇还是个信奉“吃好喝好就能活得好”的大胃王,弥弥山没完全起来之前是自己到处找吃的,后边儿钺戎来了,带来了虺族的厨艺,再后边儿被弥弥山庇护的妖越来越多,竟然活生生凑出来了个各族都有的厨子团队,自发折腾起吃食。
    严律也是个妖里的大奇葩,每回征战回来,自个儿便提着找到的稀奇食材兴冲冲地让钺戎想办法处理,那些奇形怪状的食材搞得钺戎头大,一声令下,招来各族做饭的好手,全山都来想办法,就为了整口对妖皇大人胃口的吃的。
    等薛清极长成了开始出差做事,时不时还得给他搜罗点儿味道好的东西带回去,严律作为妖的贪和重欲,以前只在吃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让薛清极哭笑不得。
    混战时代后期,妖皇和仙门的关系缓和,连仙门那帮追求辟谷不吃俗物的修士都知道弥弥山的伙食出名,压根没想到最初折腾吃喝是因为严律不多的爱好里,吃占了大头。
    没想到千年之后,弥弥山的厨子团队早已随着岁月埋入黄土,而妖皇却连酸甜苦辣都不大能吃得出味道来了。
    年少的薛清极被严律教训了几句,竟然没有不服,反倒默默躺好,还将从他上山醒来就盖着的那条毯子老实盖好,忍着头疼,心想难道跟在严律身边儿还要受冻才行吗?
    他感觉自己可能没那么耐冻。
    后来等他状态稳定,严律要再出远门时要将还需要他拔孽镇抚的他带在身边儿。
    严律踩着雪回来嘱咐他收拾东西,薛清极擦着剑点头,等严律要离开时,才忍不住站起身,指了指自己提前温热了的酒,丢下一句“这种酒温后滋味更好些”,便提着剑疾步离开。
    等再回屋,温好的酒已被喝了个精光。
    年少时的薛清极已有了些拧巴的性格,只是还没现在这样笑面虎黑心肠,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出去,后来想想,大概是怕看到严律嘲笑的表情,也怕严律不在意地摆摆手然后离开。
    所以当他回到屋内,只嗅到室内的酒香,即便没有喝到一口酒,也依旧感觉自己有些晕头转向。
    他和严律谁都没有再说起此事,只等第二天出门时又下起雪来,严律头回抬头看看漫天大雪,又扭头看看薛清极,咳了一声,问钺戎:“你们这回总穿的够厚了吧?”
    路上折腾了几天,到了地方处理完事情,竟然又下起了冷雨。
    钺戎等侍从分散出去自行休息,薛清极闷在客栈,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下了雨便被禁止练剑,站在客栈门口看着雨帘发呆。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见严律睡醒了,边束发边朝门口过来,睡眼惺忪地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出门逛逛。
    薛清极的身体比他的想法先一步有所反应,当即就点了头,找人买了两把油纸伞来,分一把给严律。
    妖皇一撇嘴:“你们仙门就是讲究,我出门,哪怕是下雹子——”
    “照样也能砸出一头包。”薛清极打断他,“妖皇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喝冷酒会咳,淋雨也会不适。”
    严律让他噎了下,对上他透亮清澈的眸子,顿了两秒,竟真拿起了给自己的那把伞,撑开来走进雨帘,回头道:“还不跟上。”
    薛清极原本的略有些的紧张化开,撑了伞拿着剑,跟在了严律身边儿。
    再后来薛清极抽条儿似的长高,回了仙门,某一年细雨落下时严律去六峰找他,还没上到半山腰就见到了薛清极。
    白衣剑修已在雨中等了许久,见他来了便露出笑来,举起伞来遮在他头上,严律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
    再往后薛清极战死,那些转世再没了他那份儿精明。
    严律终于学会了天冷加衣服,下雨了要打伞,以免那些脆弱的转世饿着冻着。
    那些转世别说是用剑,那筷子都要严律掰着手教,伞也多半是拿不稳的,常晃的左摇右摆,只能严律帮着拿住。
    记忆中的摇晃的伞此刻稳稳当当地握在那依旧握剑的手里,严律的目光落在那手上,又上挪,看到记忆中那张千年前同样的脸,心里颤了颤。
    薛清极看着他问:“怎么?”
    严律回过神儿来,心里滋味复杂:“想起以前,那时候打的还是油纸伞。”
    “那时的雨也更凉,”薛清极眼中带起些许温意,“年少时我不知道你灵力强悍,并不惧冷,常担心你冻死在什么地方。”
    后来再打伞,就只是薛清极喜欢了。
    他喜欢那种被伞圈起来的牢笼里有严律也有自己的感觉。
    严律抬手握了握薛清极握着伞柄的手,自言自语道:“握得挺稳,跟做梦似的。”
    没等薛清极反应过来,他已迈开腿朝医院门内走去:“医院什么情况?”
    薛清极愣了愣,严律前半句嘀咕太快,他甚至来不及琢磨出其中的酸涩,只跟上步子,下意识回答:“异变者已都制服,一层孽气过重,正在处理,引起事端的异变散修我觉得……你的胳膊怎么了?”
    他后半句声调猛地高了些,把严律和默默跟在后头的胡旭杰都吓了一跳。
    严律当即捂住右臂,感觉到手臂上伤口已愈合,脱口而出道:“没事儿啊,你叫唤什么!”
    刚说完就感觉身后胡旭杰紧张地拉了拉他,用自己的右臂比比划划,捏着袖子跟严律挤眉弄眼。
    严律再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袖子早就在封天纵那一抓下破了个大洞,露出的纹身相当显眼,而且这洞的撕裂也很明显是因为打斗造成的。
    ——竟然没人提醒他!
    严律愤怒地看向胡旭杰,胡旭杰很是委屈,小声嘀咕:“一下车我就想说了,你俩那气氛是我能插得上嘴的么?怎么还赖我了?”
    这俩妖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互递眼神儿,薛清极气笑了:“看来妖皇是没打算告诉我的,倒是我没眼色点破了。”
    严律被他噎了噎,心虚着嘴硬:“放猪屁!只是伤口太小了,都忘了跟你提了。”
    “啊对对对。”胡旭杰说。
    “既如此,不如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程度的伤口,”薛清极微笑道,“以后我便以此为标准界定伤口严重程度,来决定和不和您提这些事情。”
    严律立即皱眉:“那不行!你现在这什么体格儿,挨一下手就得断了!”
    薛清极不笑了,看他的眼神儿里带着凉飕飕的质问。
    胡旭杰实在没眼看,一拍屁股,自己撑着自己带出车的伞大跨步超车,把俩人当空气。
    “……翅族那小子有些古怪,也是我中间放松警惕,让他挠了一下,”严律终于软了语气,“这事儿我等会儿也是要说的,他从我手底下跑了,眨眼就不见踪影,肯定是有其他人接应。另外还有些别的发现,我怀疑他利用翅族的能力,参与进了快活丸的制作过程。”
    他俩向来是一个发倔另一个就跟着顶,妖皇这会儿服了软,小仙童的犟种脾气也就按了下来。
    他抬手摸摸严律的手臂,伤口已愈合,薛清极眸中闪过些许冷意:“当年就该顺了我的心意,将那一支全部拔除。”
    “少说疯话,”严律见他这眼神儿就知道这人心里憋不出什么好屁,“老实本分只想活着的翅族也是有的,凭什么被连累着给那帮干蠢事儿的王八蛋买单?”
    薛清极哼了声:“他们还知道不该被蠢货牵连,你倒是为了这些蠢货年复一年的擦屁股。”
    严律皱眉骂道:“你到底都哪儿学的这些烂词儿?还不如以前古语现代语混着来呢!”继而想了想,老感觉自己被他给骂了,立刻推了他一把,“你厉害,有本事当年别填境外境那窟窿,哥儿几个都被吸进去,就当去旅游了!”
    薛清极被他堵住了话头,憋得十分难受。
    这人虽然是个思想极端的癫子,但又别别扭扭。他并不怎么爱这个世间,却甘愿为了零星几个他在意的人去填那要命的窟窿。
    半斤对八两,谁都别骂谁。
    “得了,咱俩要掰扯这个就没完了,”俩人吵归吵,步子却没停下,一同朝着医院内一处挂着修理牌子的电梯走去,严律看他一眼,“说说情况,你们后来下去的没受伤吧?”
    胡旭杰见他俩都来了,走到挂着修理的电梯前在几个数字键上按顺序按动,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三人一同闪进去。
    “都是小伤,”薛清极收起伞,“只是最初进到地下一层的医修们,除了孙化玉外无一幸免。”
    严律心中发沉,他和老孙虽然交集不多,但也算是认识。
    “老太太……”胡旭杰出声问。
    “她年纪大了,本就是强撑,”薛清极说着顿了顿,看了眼严律,“亲近之人就死在眼前,悲伤过度,被孽气略侵扰了些,好在此处医治方便,还算稳定,让我带话出来,先同你看了一层的情况再说,她没有大碍。”
    董四喜的意思严律立即就明白了。
    因出了内鬼,现在什么都不好说,线索也随时可能会被破坏,因此能更快看到就先紧着线索来,她的身体状况被她放在了后头。
    严律心里叹了口气儿,没再吭声。
    说话间电梯已到了地下一层,薛清极低声道:“孽气未散,留神。”
    即便没开门,在电梯下降的过程中已经能感觉到越向下孽气越重,到了负一层门一打开,血腥味、因快活丸而死之人身上异样的甜腻味混杂着孽气扑面而来。
    胡旭杰被电梯外的场景震得说不出话。
    地下一层一片狼藉,墙壁上残留着之前打斗留下的划痕,地面上污浊脓水混合着血水,秽肢残肢断落在地。
    清理出的异变的躯壳并排放在一处,贴满了符文,隋辨在四周布下了禁锢的阵,另外一侧摆放的则是没有异变的遗体。
    来往收拾的仙门弟子们低着头,沉默地将四周还能分辨得出的遗物笼络在一处。
    只是看着便觉得悲伤,胡旭杰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表情来应对。
    隋辨双眼红肿地蹲在地上检查自己的阵,见到严律便站起身走过来,哽咽道:“严哥……”
    严律抬手拍拍他的头。
    隋辨的眼泪忍不住滚下来,强忍着哭腔道:“医修的遗体没有放在这里,老太太说后面会让孙氏来收,我们除了将他们都放好之外没有擦拭,你还可以看到留下的痕迹。”
    “孙化玉呢?”胡旭杰问。
    “老太太状况不好,他把孙叔送走之后就去照顾老太太了,”隋辨道,“他说还要再看看孙叔留下来的笔记,等会儿你们去负二层的时候能见着。”
    “知道了,”严律见这小孩儿哭的稀里哗啦,心里不是滋味儿,“你先出去休息下?我在,这地方不会出事儿。”
    隋辨摇摇头,擦掉眼泪:“以后这样的事儿肯定还有,我要留下。”
    严律捏他肩膀的手用了点力气,没再说话,和薛清极一起走去存放医修们遗体的病房。
    病房的床铺拼在一起,医修们的遗体并排躺下,用床单暂时遮盖。
    胡旭杰只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摸了把眼眶,低声道:“严哥,我、我就不进去了。”
    严律没有强求,和薛清极一道走进门,他站在床边儿闭上眼。
    薛清极知道他的习惯,并未出声打断,等妖皇在心中默哀完,才用古语轻声道:“你细看伤口的共同点。”
    严律愣了愣,薛清极现在已不常用古语和自己说话了,他现在说出古语,意味着薛清极认为这些事情十分隐蔽,只能他两人交流。
    遮住医修们的床单被掀开。
    除了老孙外,其他几个医修的表情都十分惊恐扭曲,可见生前受了不小的罪。
    几人身上分别有不同程度的伤口淤青,但共同点却是胸口被破开,连老孙都不例外。
    严律皱起眉,点了根烟围着几人转了一圈儿,用古语问薛清极:“有几个并非死于胸口的伤,但死后仍被破开胸膛,难道这是那些异变者的本能?”
    “我也是这么想的。”薛清极见严律立刻和自己的看法相同,表情缓和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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