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和自己的父母和平共处了一年半之余,葛东晨不是不懂感情,相反,沐浴在一个掺杂了过于浓烈爱恨的府邸里,异族母亲的至恨,中原父亲的至爱,他懂的是极端的仇怨爱恋,不如不懂。
    年少不懂时,他曾期盼过自己是个孤儿,再不济,是个单亲之家也很好。
    他心里的天秤偏向那除了葛家便无处可去的可怜生母,曾经大逆不道地想过,是否能用生父的死亡去换母亲的安宁。
    只是他做不到弑父。
    现在,六月十二的北征夜路上,有不知何处来的刺客替他办到了。
    只因对夜色里那张酷似顾小灯的脸出神,他便恍惚地看着生父挡到他面前,留下一具数刀劈中的残躯。
    母亲能不能安宁他尚不知,他只清楚,从今以后,他更没有安宁了。
    至爱溺毙于他的卑劣无能,至亲分尸于他的拖累无能,他如此无能,如此该死……
    竟然还不得不活。
    *
    六月十三,苏明雅下朝后去了顾家一趟。
    有二姐夫安震文这一层关系在,苏家和顾家总还有份连襟关系,苏明雅登门拜访并无不妥。
    顾家已处在舆情的风口浪尖上,他原以为只有自己会来拜访,未承想,他赶到时,前头竟有一个年轻的五品小官在。
    顾守毅独自留守顾家日久,有访客来端得住沉着,却也遮不住眼中的欣喜。
    他甚至险些如旧例那般喊苏明雅为苏四哥:“苏……大人。”
    “守毅多礼。”苏明雅扶起顾守毅行礼的手,轻笑着看向一旁的年轻人,“这位是?”
    那年轻人忙行礼,自我介绍是长洛某刘姓世家中的嫡子,当年曾在广泽书院就读了三年。
    今天也不是他第一回 悄悄拜访顾家,他似是对那广泽书院魂牵梦萦,不时便会避开耳目悄悄到顾家来拜访,进不去东林苑的书院也没关系,陪顾守毅闲坐一会也好。
    苏明雅笑:“那你我便曾是同窗了。”
    顾守毅也跟着笑,但脸上有些落寞:“可惜私塾如今被关了……”
    那年轻人也低落了些,笑叹道:“世间人事总是如此,逝去了才知可贵。”
    苏明雅眼神一动,和他们坐着闲谈了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他在广泽书院中过于目下无尘,除了顾小灯,和其他人的往来少之又少。
    今日他对旧日有了探寻兴趣,为的不是书院,而是书院中学子对顾小灯的记忆。
    相坐而久,那刘姓年轻人逐渐打开话匣,不必苏明雅牵引话题,他自己便不可避免地谈到了顾小灯:“那时我完全没想过,山卿竟然才是顾家真正的四公子,他那么特别,实在不像长洛中的名门之子,倒像个天真烂漫的卖花小郎君。”
    那语气里透露着浓浓的怀念与难以分明的情愫,苏明雅修长的手指轻敲着膝,笑问:“你与山卿交情甚笃?”
    年轻人哭笑不得:“没有,倒是有些口角。”
    一旁的顾守毅也起了好奇:“什么样的口角?我知道他话很多,话说的多了,难免就有错处,刘兄,你别和他计较。”
    “他……没有错。”年轻人神情有些愧色,犹豫着轻叹,“而今若要论是非,除了苏大人无过,错的是我们。那时要不是苏大人庇护了山卿,只怕他不知道让我们其余人欺凌成什么样子。”
    顾守毅楞了愣:“欺凌?”
    年轻人沉默半晌,经不住顾守毅追问,只得打开了心匣:“当初山卿坐在最后一排,看起来无依无靠,书院中又有其他得势的人带头排挤他,我和其他人,便不时聚众欺凌他。有人对他动过拳脚,有人与他绊过口角,我同他也有过冲突。”
    年轻人失落地喃喃:“当日受学第一天,我和他在武课上比过剑术,招来招往,我当时取笑他出身于草莽,他用木剑往我鞋面戳去,我疼得单脚跳开,他就说……‘金鸡独立,以后你在我这就叫金鸡’。”
    说到这,年轻人笑了笑:“不知道他的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鬼灵精怪的东西,讲话总是出其不意。”
    顾守毅沉默片刻:“他在书院里,不是很开心吗?我每回见他,总见他笑意盈盈。”
    “是,我在书院三年,没见过他委屈。”年轻人有些出神,“他若是知道自己才是真的四公子,心里会委屈吗?受欺凌时,不求父母,反求当时的苏公子,当时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一时四下寂静。
    三人在惆怅与懊悔中告别。
    苏明雅于暮色苍茫回到苏家,沉默独坐良久,北征路上的讯息由赶回来的暗卫递上。
    他看了密信良久,轻声呢喃:“没死成么?这杂种命怎么这般硬,顾瑾玉杀不死他,苏家也弄不死。”
    传讯的暗卫是苏三苏明韶的人,自作主张地安慰道:“大人请放心,三小姐在前线,葛家的兵权与顾家父子之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苏明雅回过神来,看了这暗卫须臾,恢复了平静神色:“辛苦你了,但我还有一事,要吩咐你去做。”
    “属下无所不从。”
    苏明雅平声静气地说出了今晚在顾家遇到的那个年轻人的姓名,杀不了那混血狗,那便清算一些小卒。
    “砍了他的脚。”
    让那人真正地金鸡独立。
    *
    六月十五,北境天边的地平线升起壮烈的破晓,顾瑾玉刚踏出营帐,花烬就呼啸着飞来停他肩上,一收翅,羽毛上的寒霜便化做露水,直往他脸上溅。
    顾瑾玉边揩着脸,边听花烬叽咕叽咕地在耳边叫,天边日光照到轮廓分明的脸上时,他呼出了一口浊气:“终于来了。”
    顾瑾玉放飞花烬,一如往常地要去点兵,祝弥忽然趔趄着跑来,到他身边抖着声音说急报:“四公子,北戎人要把他们的王妃……要把大小姐推出来祭旗!”
    顾瑾玉停在荒野上,抬眼看了眼壮烈日出,脑海里忽然涌现出顾小灯见闻录里的记述。
    【天铭十七年,秋起寒风来,王妃娘娘告知我,要将我送给二皇子做侍妾】
    【我生不起气,她沉疴经年累月,我不想再给她添上一道心病】
    【我倒是有些想面见王爷。我听说,那位长姐到北境和亲那年也是十七岁,她走之后,便成了顾家的一道禁忌】
    【我不想问王爷怎么看我,我只想问他,长姐当初离开长洛时,他在马背上送她走时,他看着那个养育了十七年的头生孩子离开时,他有哭吗,会难过吗,会想象她的未来吗,会怜爱她吗,后来会想念她吗?】
    【他大概是淡薄的】
    【他连第一个孩子都不怜惜,我怎么敢不自量力地问他怎么看我】
    【我很怕他,也很遗憾,我们不能像寻常父子那样闲话吃饭、闲逛游玩,我没有尽孝过,他也没有慈爱过,可能也算是……相抵了吧?】
    【我敬晋国镇北王是一等一的忠臣,人上人的重臣,唯愿他今后……】
    【抱负尽展,无愧天地】
    第49章
    洪熹二年秋末九月,长洛郊区一处连山之中,山谷平原上芳草萋萋,山怀庄园,园屹百年,刻着霜刃阁三字的玄铁铭牌随意地挂在入口的墙上,随意得此处好像是个无名小地。
    霜刃阁内,细密的机械声规律地运转着,晋国四境八方的情报海量地涌进霜刃阁的文馆,井然有序地按照玄、绛、青、缃四色的重轻程度分列其中。
    机关书架规律地滚动着,日光从东照到西斜黯淡,一阵脚步声掩盖在机械声里,不多时,一只磨出茧子的大手抽出了书架上的玄色北境卷轴,展开后逐字观阅。
    卷轴上有条不紊地记述着三点。
    第一点,六月中旬,北戎人以自家王妃顾仁俪为祭旗借口,妄图逼迫两个顾家主将退兵,顾瑾玉刚同意,是夜顾仁俪便被晋军亲手射杀,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镇北王顾琰。
    看到这一行时,来人倒退回去重看了数遍,机械地反复默读。
    霜刃阁的情报网网罗四境,北境驻军中有阁中斥候,收拢的情报精细到专人专版。
    卷轴上细致地描绘了顾琰秋夜射杀长女顾仁俪的场景,并附以确切分析。
    顾瑾玉力压其他主将决意保下顾仁俪,不惜用武力软禁另外四大主将,其他主将无法坐视他因为一个和亲已久的旧人,而将北征心血付之东流,是夜顾琰当先,寻机出营帐,一骑直往晋戎交界处,挽弓搭箭,瞄准远处祭台上受捆的顾仁俪,连发十二箭,大义灭亲女。
    北征回到晋军得势处。
    六月已过,如今冬季将临,北戎被围牢,再耗无法,当前晋军只须待入冬,几乎就可不费兵地耗死北戎。
    卷轴第二点,记述北境驻军涉及贪饷。
    北征已长达一年七个月,数十万驻疆晋军除了初战时有所死伤,其余时间始终闭营,忍者乌龟一样只顾驻守不战,瀚州战线不得推进半丈,几乎吃了一年半的干饭。
    中原腹地接连发了九次大规模北援,北境驻军的信任已被透支,中枢六月派苏三苏明韶、葛家父子前往,名为支援的副将,实为彻查北境前线的钦差大臣。
    六月十二当夜,钦差之一的云麾将军葛万驰就被不幸刺杀身亡,落下死无全尸的惨相,苏明韶也紧急遇袭,所幸只中轻伤。
    女帝闻讯急怒,这回增派出了三长皇女高鸣兴前往,摆明怀疑北境五大主将中有叛国之徒。
    卷轴第三点,七月末,皇室、世家援军抵达北境,顾瑾玉一反常态,带兵夜袭北戎,顺风避毒雾,毫无顾忌地碾杀三百里,不合时宜地开始反守为攻,攻则轻而易举取胜。
    顾瑾玉派系之下,皇室和中枢组成的援军只有刑案权,没有掌兵权。
    卷轴上用朱笔冷冷地记录:此时皇室下场,绝无善了的可能,北境驻军是否贪饷、若贪则规模如何已不重要,最终结果必然是有兵界巨贪的叛将出现,以堵悠悠之口,熄万众之怒,而今五大主将之中,唯有顾瑾玉以暴力荣获“绝对清白”。
    卷轴末尾毫不遮掩地犀利记述:北征出师,名为捍卫晋国疆土,实则仍是晋朝内部权力取代,极有可能是新帝与顾瑾玉联手,所谓扬国威,顺手尔尔。凡是晋帝即位,在位前五至十年,都在清算前朝血洗遗老,在位第十至二十年,都在谋算制衡与固守其势,如此轮回如诅咒。
    待看完整部卷轴,已是入夜了。
    来人放回卷轴,身体微冷地离开文馆。
    冰冷的平静没有持续多久,他走出文馆不久,就在夜路上遇到霜刃阁的小弟子。
    “关云霁。”那小弟子神色自然地对他称名道姓,不止对他,霜刃阁中习俗如此,再高或再低的身份进来都一样,“高鸣世来找你和你弟。”
    “……”
    关云霁甚至愣了一会,才想起高鸣世是当今皇帝的名讳。
    当初是顾瑾玉私下留了他和庶弟两条命,现在皇帝跑来,状况很怪。
    小弟子招着手带路,揣着颗寻常心一路自来熟地找话:“你想把脸上那道疤祛除吗?没有那道疤的话,你会是个帅家伙的。阁里有神医部,尽全力的话应该能把你那道疤祛除七成?只有你鼻梁上的地方不好办,脸颊上的应该好说。”
    “不用。”
    “你不想变帅吗?”
    “是不想再充当你们的试验品。”
    小弟子脸色精彩起来:“哦哦,我就说么,神医部的饭桶们怎么没拉你去研究,原来研究过了,哈哈哈!那看来他们的医术也不怎么嘛,没恢复好你。”
    关云霁不答话。
    是砍的人砍得准,这道疤不好祛,板上钉钉地跟随他后生。
    “我听说你和你弟一起进来的,现在看你步子,武功比他好得多,看来你弟是又笨又懒。但我觉得你们应该都再留几年的,不然都学不扎实啊,可惜今晚高鸣世来了,看她样子,你们留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了。”
    小弟子虽小,说的话却不幼,关云霁刚到霜刃阁的时候极不适应,这里的人无论老少,都有些古怪,好像是一窝天才,但又都是怪人。
    兴许是不出世所致。
    关云霁等小弟子说停,才问:“霜刃阁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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