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背后嚼舌根不慎被邱合听到了,老头子气得差点犯了痰症。
    后来梁子就结下了。
    御药院和医官院维持着表面和平、私下微妙的关系,谁知今日,院使邱合会带着一群人找上门来,看在旁人眼里,难免会猜测是不是来找麻烦。
    得了消息的医官们纷纷出来看热闹,林丹青也混在一众看热闹的人里,一眼就瞧见跟在邱合身后的陆曈,立刻朝她欣喜挥手:“陆妹妹!”
    陆曈点头应了,另一头的曹槐见状,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又等了半柱香功夫,医官院里,有人走了出来。
    是个身穿棕色医官袍服的中年男子,头戴官帽,文质彬彬,尚有些清瘦孱弱,男子快步上前,冲邱合低头行礼:“不知邱院使前来,有失远迎,院使勿怪。”
    语气十足恭谨。
    陆曈只看了这人一眼就垂下眼睛。
    看来,这位就是抢走了苗良方医方,将苗良方挤出医官院的那个崔岷了。
    也是如今医官院的院使,将她派去南药房的人。
    邱合背着手,点点头,仿佛不经意受了崔岷的礼,适才亲切开口:“崔院使无需多礼,今日老夫前来,其实只为求一人。”
    虽然早已从旁人嘴里知晓邱合来意,然而真正听到这话时,崔岷仍是心中一沉。他笑着,飞快地看了一眼邱合身侧的女子,才道:“邱院使的话,在下不太明白。”
    一旁的石菖蒲便暗暗翻了个白眼。
    怎么会不明白呢?医官院到处都是崔岷的人,他们在外面预热了好半晌,崔岷还搁这块儿装单纯,真是虚伪。
    邱合笑道:“崔院使有所不知,御药院年年往柔妃娘娘宫中送去一梦丹,今年一梦丹格外得柔妃娘娘喜欢,柔妃娘娘特意召人赏赐。后来医官们一盘算,发现是南药房送来的红芳絮材料与往常不同。”
    崔岷目光闪了闪。
    这事他此刻才知道。
    崔岷神色凝重:“红芳絮一贯有毒,自采摘下药性毒性渐浅,邱院使的意思是……”
    邱合笑笑,移开几步,让陆曈完全的露于众人眼前:“陆医士,还是你自己来说吧。”
    陆曈垂首:“是。”
    默了默,陆曈开口:“回院使,我是用黑豆汁、紫苏汁、青黛汁、蓝汁、蜈蚣捣汁煮水,浸泡清洗的红芳絮。红芳絮花絮花香最毒,其根茎虽无香气,却也是药性强烈处。但只要如此浸泡,就能保留住根茎药性。
    “如此一来,保留其药性,却根除其花香,就能既不影响制药者身体康健,又能使一梦丹发挥出最好效用。”
    她将清理药材的方法娓娓道来,并不藏私,听得医官院一众老医官都愣住,有机灵好学些的,赶紧进屋找纸笔誊记下来。
    药园中红芳絮清理采摘一直都是难题,但这种新的处理方法,还是头一遭听到。
    崔岷也是初次听闻,目光在陆曈脸上转了一转。
    邱合笑道:“崔院使,医官院有这样精通药理的人才,你却把她打发去南药房干苦力活,岂不是暴殄天物?怎么,你正值壮年,也如我老头子一般老眼昏花?”
    这话说得不太好听,崔岷的淡然险些维持不住,片刻后才道:“崔某惭愧,不比院使慧眼识珠。”
    邱合摆了摆手:“也罢,若不是你将陆医士派去南药房,老夫又怎么会知道你们医官院还有这样一位人才。不瞒你说,老夫今日来,就是来问你讨人的。”
    他笑着看一眼陆曈,满意地点点头,语气慈和却带着咄咄逼人:“崔院使,翰林医官院卧虎藏龙,人才济济,陆医官在这里也只能做做药园的农活。依老夫看,我们御药院更适合陆医官。若陆医官来我们这里,老夫一定让她发挥药理长处,绝不会埋没人才。”
    “崔院使,把她让给御药院可好?”
    此话一出,医官院众人神情各异,看向陆曈的目光顷刻不同。
    邱合可是御药院院使,面对崔岷尚且还要摆出长辈的谱,居然为了一个新进医官使亲自前来要人,话里话外都是对陆曈格外看重的意思。
    一时间,医官们瞧陆曈的目光顿时又羡又妒。
    然而同样的话,落在崔岷耳中,却又有别的意味。
    邱合这话旁人听不出来,崔岷却能听出言外之意。这是在点他,说他妒忌手下才能,故意将陆曈打发去南药房,好让她一辈子出不了头。
    拢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握紧,崔岷面上不动声色,只看向陆曈,温声问道:“陆医官想去御药院?”
    这是将话踢回陆曈眼前。
    陆曈敛衽,谦恭回答:“承蒙两位院使厚爱,下官感激不尽,无论留在御药院还是医官院,都是下官之幸。下官只愿钻研药理,不负圣恩,至于来去,全凭大人们做主。”
    她说得诚恳,语调柔和,能感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针刺灼人。
    陆曈心中冷笑。
    崔岷是个聪明人,又惯会爱惜名节,若今日放任自己跟着邱合回去御药院,明日宫中人议起此事,要么说崔岷有眼无珠,将医术奇才拱手让人、不如邱合有眼光。要么,则揣测崔岷心胸狭隘,故意冷落有才华的下属,竭力打压。
    无论哪一种,都是崔岷不想听到的。
    崔岷不仅不能放她走,甚至还必须重用她、提拔她。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将她踩进泥里,又亲手拉她出来?
    这盘算固然很好,只是……
    只是,她不必等人来救,她自己就能出来。
    四周静寂无声,无声的对峙在二人身前流淌。
    邱合笑着转向崔岷:“崔院使考虑得如何?”
    崔岷久久没有开口。
    眼前女子一身褐色麻衣,卑弱屈从,然而不知不觉中,低求与被求者的身份早已颠倒。仿佛能透过女子恭顺的外表下,窥见她讥讽翘起的嘴角。
    那是无声的嘲笑。
    许久,崔岷抬头,露出一个歉疚的笑容,道:“恐怕得让院使失望了。”
    他望向陆曈,语气欣赏:“陆医官医术过人,医官院正缺这样的人手,人才可贵,医官院没有拱手与人的道理。所以陆医官,”他垂首,对着陆曈认认真真行了一礼,“先前的事是我失职,还望陆医官宽宏,不要计较。”
    医官院院使给新进医官使亲自赔礼道歉,尤其对方出身只是一介寻常的平人医工,此举已是给足了体面。
    迎着各色复杂目光,陆曈神情自若,侧身避过崔岷的礼:“院使抬爱,下官不敢。”
    她抬眸,直视着崔岷的眼睛,微笑着开口:“下官愿意留下来。”
    ……
    南药房的这点热闹,终是散去了。
    流言总是传得很快,传着传着,就成了两位院使为了一位新进医官使差点大打出手。
    旁人并不会觉得院使有何问题,而被两位院使同时看重的美貌医官,却会成为这场官司中众矢之的。
    此刻,这场官司中的主角陆曈,正一脚跨进南药房的大门。
    当着御药院和医官院众人的眼光,崔岷不能放她走,只能好声好气将她请回。回去之前,陆曈得先去南药房收回包袱。
    南药房中医工早已得知消息,簇在门口,打量着刚刚回来的同伴。
    有平日里并不怎么相熟的医工凑上前,讨好地与她打招呼:“陆医官这是要回医官院了?”又道:“您还不知道吧,白日里药房出了桩大事!”
    陆曈脚步一顿。
    那医工便拉着她往宿院里走,低头神神秘秘道:“朱医监被带走了。”
    朱茂被带走了。
    在邱合与陆曈说话的功夫,石菖蒲让御药院的人在朱茂屋中搜出清洗整理红芳絮的方子,坐实朱茂私藏医方的罪名。
    医监私藏医工医官药方是大罪,轻则杖笞一百,重则入狱流放。
    朱茂是医官院的人,然而崔岷如今要表现自己的度量与赔礼,便要为陆曈撑腰,既要为陆曈撑腰,总要料理个把人给别人看。
    罪证罪名都已找好,至于是真是假,反而不再重要——
    “要走了?”一道声音打破陆曈思绪,梅二娘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冷冷地瞧着她。
    陆曈松开整理包袱的手。
    梅二娘径自走到陆曈面前。
    陆曈还记得初见梅二娘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间阴冷的屋子门口,脂粉涂得极白,像戴了张假面具,一双眼郁色沉沉。
    如今女子眉眼仍然沉郁,但许是因为没有抹脂粉,暗黄的肤色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点真实,不再如一张惨白的面具,而是一个普通的、有些憔悴老去的女人了。
    至少鲜活。
    梅二娘盯着她看了半晌,倏尔冷笑一声:“你真有本事。”
    陆曈颔首:“多谢你的帮忙。”
    那天夜里,被朱茂罚跪神农祠的夜里,她让何秀给梅二娘带去了一封信,也带去了一句话。
    信里是清洗整理红芳絮的方子。而带去的那句话……
    陆曈让何秀问梅二娘一句话:想不想报复?
    想不想报复?
    梅二娘想到何秀在她耳边说出的那句话,僵硬的眸色动了一下。
    怎么会不想报复呢?
    原本是前程大好的女医官,却因得罪了人,被丢进这无人在意的南药房,成为朱茂的禁脔,饱受折磨。
    朱茂拿着一点微不可见的希望,哄骗她甘心情愿地缩在南药房沦为玩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梅二娘不是不知道对方在骗自己,隐忍着不揭穿,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揭穿了又如何?
    朱茂得不到半点惩罚,揭穿,只是为了更加证明自己的可笑与可悲。
    绝望到死。
    直到陆曈送来了那封信,带回了那句话。
    原来也不是全无办法。
    原来还可以有反击的机会。
    私藏药方是大过,尤其是御药院与医官院本就关系微妙的情况下,就算为自证清白,医官院也不会将此事轻轻放过——以免落下话柄。
    朱茂的下场不会太好。
    梅二娘的心中,久违地畅快起来。只要想到那张居高临下的脸也会露出惶恐求饶的神色,她就觉得快意至极。
    朱茂或许死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上头栽跟头。他从未怀疑过梅二娘,是因为觉得在梅二娘眼中,陆曈只是个美貌的、会对她地位造成威胁的医女。他自信她们会为他争风吃醋、为了争夺在南药房的一点小小特权,不曾想过这二人会联手。
    因为他做“主子”太久,以为“下人”都不敢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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