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欢呼声陡然激动起来。
    她今日特意盛装打扮,挑选的裙子华丽又端庄典雅,入席落座时,精心算好每一寸,好叫坐下来时,楼上那人恰好可以瞧见她侧影最美的一面。
    那些青衣船手用力划桨,拖着载着红衣军士的红舟往前。水池上锣鼓齐鸣,数艘红舟一齐往前,如数箭一齐奔向目的地。红舟们互相交错前半,犹如两军交战。
    气氛陡然热烈。
    四十出头,一袭明黄绣彩云金龙纹长袍,头戴黄金冕冠,冕冠垂下的珠子遮住帝王神情,却依旧不减帝王气势,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使得整个人瞧上去有几分阴郁。
    “如此,裴爱卿也下场,教教那些军士,究竟什么是‘争标’吧。”
    如今年岁越长,人是越发俊美,性子却更沉稳一点,倒让人有些怀念从前。
    长乐池红舟竞驰激烈,从楼上全然看下去,情势越发鲜明。
    其实按理说,陆曈先前被停职,纵然崔岷出事,但她先前的事处理得也是模模糊糊。只是如今她给戚玉台行诊,医官院又暂且由常进做主,常进想了一想,总归这祭典也只是闲耍,询问过纪珣后,便又将陆曈的名字给添上去了。
    “砰——”
    他笑着抬眸,目光若有若无掠过水殿席上众人,最后重新落在指尖那朵槿花之上。
    他锦衣官帽,身姿笔挺英朗,人又生得丰神俊美,看似谦逊守礼,不动声色间,却将陛下身侧的几位皇子都给比了下去。
    他便拱手:“是。”
    裴云暎退后一步,笑说:“今日不该我争标,只是陛下兴之所至,簪花还是留给红舟军士为好。”
    相邻医官笑说:“林医官又吓唬陆医官,宫里还能亏你点吃食?”
    梁明帝抬手令众人免礼,落座高台。在他左右身侧依次是太后、皇后,再往后是三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以及几位公主。
    乐官顾不得他未从金盘挑簪花的意外之举,只茫然提醒:“大人,这是朵槿花……”
    如今朝中分两派,太子与三皇子各有一批拥趸者,关系实在算不得亲厚。
    金毬落彩,一击正中。
    戚华楹眼里暗暗划过一丝失落。
    裴云暎抬眸,梁明帝却已收回目光,恹恹看向楼下水池上。
    陆曈微顿。
    长安年少羽林郎,骑射翩翩侍贤皇。
    明争暗斗抬到明面上来,梁明帝面色就不虞。一边的太后见状,出声打圆场:“虽说红舟精彩,不过今年争标军士的确不如以往。”她看一眼站在梁明帝身侧的青年,微笑着开口:“哀家瞧着,若换做是裴殿帅,一炷香以内,早已拿下金毬,结束争标了。”
    桌上的瓷壶里,还放了些菊花酒,菊花糕,重阳饼,都是重阳节食一类——重阳刚过。每坛菊花酒前的花瓶里还插着小簇菊花,飞黄流丹,格外娇艳。
    皇室们高坐水殿之上的小楼上,此处可尽览长乐池所有风光,亦是观看水戏的绝佳位置。
    三皇子元尧便笑说:“都两柱香过去了,两位军士还未分出胜负,未免有些拖延。”
    这样闲话说着,路也不觉远,摇摇晃晃的,不多时目的地就到了。
    她二人并头低语,却没瞧见高楼上,青年迅速朝这头望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未料到裴云暎拾起一朵。
    水棚中,青年低头看着面前一众簪花,思忖片刻,向着金盘伸出手。
    这是陆曈第一次看清这位传说中天子的圣颜。
    小楼上,梁明帝负手而立,站在小楼上望着楼下,似被激烈鼓声感染,苍白的脸上多了丝血色。
    人群顿时安静,诸臣俯身跪拜。
    陆曈收回思绪,抬头朝远处望去。
    陆曈见她似乎是真饿了,就把自己的鸡蛋也给她。
    青年指尖擒着那朵槿花,微微一转,雪白花朵柔若婵娟,在他手中袅娜绽放着。
    “争标”得胜者,应当第一个挑选簪花。
    那岸边军士一声号令,顿时“数箭齐发”,水面上锣鼓声、叫好声、百戏传唱声一时不绝于耳。长乐池上一片绚丽,鼓乐如金石,池水翻涌,似潜鳞跃海,鱼龙相激。
    如今或许并非因情所至,只是一点不甘心。从来只有她瞧不上别人的份,何来别人先瞧不上自己。
    她已看到了裴云暎。
    此时四周红舟团团将他围拢,船上锣鼓声声激烈,岸上众人欢呼叫好,远处岸边一望青青,榴花争艳,秀眉俊面的青年持箭弯弓,对准岸畔悬挂着的金毬遥遥而射——
    乐官愣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才道:“可是大人射中金毬,理应挑朵簪花。”
    水殿争标是先皇立下节目,年年神宝殿观百戏皆要来这么一遭。先皇性情豪迈爽朗,梁明帝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吞沉寂,先皇过世后,年年祭典,没了水殿上与君同乐的帝王,总觉少了几分意思。至于今年,祭典傩仪并在一处,是也准备得更隆重了一些。
    “裴殿帅,裴殿帅也下场了!”
    她便得意起来:“那是自然,你也不赖。”
    楼中诸人闻说,便都朝梁明帝身后的青年望去。
    楼上诸人皆是一顿。
    在梁明帝身后,还站着个年轻人。
    她这么一提醒,众人适才想起当年裴云暎于毬场纵马驰射的飞扬模样。那时他还更年少些,如刚出鞘之宝刀,难掩耀眼光华。
    这些红舟之上,每船上都站着十多二十位红衣军士,船头插着一面大红旗帜,身侧又有数十虎头船,船上人穿青色短衣,戴青色长巾,齐齐挥舞船桨。
    青年笑笑,抬手摘下额上墨黑绣金抹额,日光下熠熠生光的神气模样,只让人想起一句诗来——
    席上安静一瞬,紧接着爆发出巨大的叫好喝彩声。
    裴云暎一身墨绿色暗花玄鹰纹案织锦公服,头戴官帽,身姿利落得如他腰间那柄漂亮的银焐刀,英气勃勃,锋利俊美,一眼望过去,实为出挑。
    一行人匆匆上了马车,陆曈并林丹青,还有几个医官坐在一起。清晨起来迟了些,林丹青就在马车上剥了几个青壳鸡蛋,好先提前垫些肚子。
    “那位戚大小姐从前都不来祭典大会,偏偏今日盛装出席,方才我留意,她往那楼上偷摸看了五六七眼。总不能是看皇上吧!那就很有意思了。”
    二人顿时于标船上交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在紫红牡丹罗花之上停留一瞬,然后收了回去。
    若裴云暎拿走了那朵牡丹……
    林丹青坐在身侧为她解释:“飞鱼船上的是乐官,等会儿会做水傀儡之类的戏。虎头船牵着红舟,即刻开始‘争标’了。”
    演武场上设有长桌,上头摆满美酒菜肴,各司有各司的位置。医官院的位置算偏僻,常进带着众人走到角落那处长桌坐下,方一落座,邻座就传来招呼声。
    席上众人看得目不转睛,一些儒雅大臣吼得脸红脖子粗,戚华楹坐在满殿喝彩中,忽觉自己的心也像那只长枪上的红缨,随着持枪之人一上一下,俏丽飞红。
    “好!好!”
    那金盘上盛着各色纤妍花朵,按品级各色都有,什么银红大罗花、杂色栾枝、银红大绢花……那上头还有一朵紫红丝罗做的叫牡丹,牡丹花瓣葳葳蕤蕤,若美人醉颜,国色天香。
    这位裴殿帅伴驾今上左右,从他那个角度,应当很容易看到自己。
    只一瞬,陆曈就明白,裴云暎是殿前司指挥使,凡有宴仪,自然该伴驾于梁明帝身侧,随护梁明帝安危。
    她又看向梁明帝身后。
    这可比方才龙船上的水傀儡精彩多了。
    青年扬眉,正要说什么,目光忽然一顿。
    陆曈扫了一眼周围,没见着纪珣的影子。料想纪珣的位置不在这里,以他之官职,或许更靠前些。
    陆曈心念微动。
    长乐池广无边际,最前方一张大船上,教坊乐官先上前致语。紧接着池中水棚处的鼓手开始击鼓,激烈鼓声中,数十只小红舟各自散开,整整齐齐列在长乐池畔。
    亦有人端着酒盏望着远处红舟上的青年,对着身侧人恭维:“世子风姿绝世,有凌霄之姿,裴大人真是教子有方啊。”
    十分的光映照人。
    长乐池的水面上,忽然掠过一人,这人一身熟悉的墨绿暗花锦服,动作轻盈漂亮,如只舒展羽翅掠过水面的青鸟,风过水摇间,只在水面留下一点荡漾涟漪。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裙。
    马车停了下来,陆曈一行人下了马车,就见长门游廊外,陆陆续续已停着不少马车。
    殿帅的身手太好,也怪不得他们嘛!
    陆曈顺着她目光看去,就见离高楼不远,长殿靠里处,端坐着一位年轻小姐,虽覆着面纱,仍不减雍容华贵,典雅芬芳,一瞧就身世不凡。
    待入了武场,陆曈抬眼一看,就见辽阔广场之前,长池漫无边际,上头已搭建起水棚。有数十上百只装饰华丽的红舟停靠在池水边缘。
    梁明帝看了裴云暎许久,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嘴角一扯,语气有些古怪。
    他再上前,正在竹竿下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似也察觉危机靠近,立刻冰释前嫌同仇敌忾,一左一右抄起岸上百戏长枪朝他冲来。
    “争标”是水戏的重头戏。
    另一头,林丹青正与陆曈咬耳朵。
    裴云暎垂眸看去。
    见陆曈不语,她又宽慰:“不过,吃得是少些,但玩乐不错。长乐池水殿里,能看各种水戏,水傀儡、水秋千……还有傩仪,那可不是外头能瞧见的!”
    裴云暎站着,听见太后夸赞的话亦没有其他举动,只含笑颔首:“谢太后娘娘美誉。”
    两杆长枪一左一右自身侧刺来,裴云暎并不在意,他没用刀,顺手捡起百戏架上一只红缨长枪抵住,长枪枪头若流星,红绡灿若云锦,飞驰间看得人眼花缭乱。
    乐官一愣。
    林丹青转头:“亏是不亏,但总不如自家屋里自在。”
    而今太子被软禁,陛下又将兵权分给三皇子母族陈家人,皇后心中很是着急。
    今日是天章台祭典,昨夜陆曈就回了医官院,好清晨与医官院众人一道出发。
    昭宁公裴棣低头饮酒,神色平淡,并不回答。
    不多时,长乐池上那群簇拥着的红舟开始喧闹起来。身侧有医官兴奋开口:“快看,水戏要开始了!”
    木槿低贱,朝开暮落,零落瞬息。富贵人家的花园中是瞧不上这种野花的,正因如此,长乐池边的野木槿才会全部被剪除。
    而在水殿四周岸上,又有旗射仪卫一类,这就是后头各司竞驰的地方。
    戚华楹不自在地蹙了蹙眉。
    长乐池最中央,则有一名军校手持长竿,上头挂着只金色长箭,哪只红舟先划至目的地,得到那支金色长箭,以箭射中池畔那只彩毬,则为“夺标”。
    可惜的是,纵然席上所有男宾无不为她身姿所惊,然而当她抬袖举盏时,借着长袖往楼上偷偷瞧了一眼时,仍感深深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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