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曈转过身。
    银筝举步进屋,语气哽咽,“我也是苏南人,我能帮你……”
    她不知道出了何事,但在这之前,去医官院也好,去戚家也好,总是在盛京。
    苏南却不一样。
    远在千里,又是瘟疫横行,她从没和陆曈分开过这样长的时间,总让她生出一丝恐慌,生怕陆曈日后不回来了。
    陆曈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医官院随行医官行队,你插不进来。”
    “我可以偷偷跟上!远远跟着你们。”
    “太危险了,我还要分心照顾你。”
    “姑娘……”
    陆曈走到她身前。
    “何必回苏南呢?”她道:“既已走出去,就不要回头。”
    银筝僵住,抬眼望向眼前人。
    陆曈站在她面前,乌眸明湛,那双眼睛总是平静淡漠,但被她凝视时,却总能让人无端安心下来,好似天大的事情在她面前也不值一提。
    一如初见。
    过了一会儿,银筝问:“姑娘还记得咱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吗?”
    不等陆曈回答,她自己先轻声开口:“我还记得。”
    她病得厉害,浑身上下疼痛难忍,鸨母叫人用一卷席子把她卷了丢到落梅梅峰的乱葬岗去。
    她哭着去抓鸨母的裙角:“干娘,干娘别丢下我,吃点药,吃点药我就会好起来的——”
    被鸨母一脚踢开。
    “好个屁!”鸨母指着她鼻子骂道:“买药不花钱啊!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这里是花楼,不是济善堂。我养你这么久,这么早就染病,赔钱货!”
    言毕,仿佛厌恶什么脏东西般捂住口鼻,催促下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抬走!”
    她便被抬去山上。
    银筝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冷雨夜,山路泥泞,风声凄凉。
    她独自一人躺在乱坟岗里,绵绵雨水打在脸上,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满心满眼都是绝望。
    这一生潦倒,生如蓬草,死得也狼狈。平人的一生,半丝尊严也求不得。
    山间夜空似张无边无际大口,贪婪吞噬人间仅有生气。就在这灰冷里,她看到一束光。
    一点微弱的、在雨夜里匆匆而来的光亮。
    她疑心这是临死前的幻觉,却又觉得那幻觉十分真切。一个背着背篓的人走来了乱坟岗,在四处走走停停,捡拾什么。
    那点光来到自己面前,一只手贴上了她面颊。
    那只手冰凉柔软,默不作声摸向她脖颈,动作却很轻柔,紧接着,替她拂开挡在眼睛面前的凌乱长发。
    银筝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年轻姑娘的脸,苍白秀美,斗笠下,一双眼眸漆黑似落梅峰夜色,在雨夜里灼灼发亮,蹙眉看着她。
    银筝张了张嘴,虚弱却令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说话。”
    姑娘像是明白什么,放下背篓,转而起身抓住银筝手,将她背了起来。
    “我救你。”她说。
    我救你。
    三个字,如雨夜风灯,是救命稻草,她紧紧抓住,再不敢松手。
    窗下花丛蟋蟀低吟,银筝出了一会儿神,回过神来,眼中隐隐有泪,笑道:“我那时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料到会遇到姑娘。”
    她爱诗爱画,沦落于世间肮脏污浊之地,却在见遍下流丑恶嘴脸之后,遇到世间最真挚美好之人。
    是她这不幸的一生里唯一一次幸运,或许是老天对她仅有一次的垂怜。
    陆曈道:“都过去了。”
    银筝默然。
    都过去了,苏南是过去,不好的回忆也是过去,她在西街安宁了太久,回首时,才发现盛京离苏南竟然这么远。
    “留在西街吧。”陆曈道:“这里很好。”
    她是无根之花,随意飘摇,好不容易在这里寻到安隅一角,再舍不得放手。
    “你还会回来,对吗?”银筝问。
    陆曈看向窗外,梅树亭亭,尚未开花,她说:“我走之后,替我好好照顾这株梅树。”
    她目光掠过梅树下潮湿的泥土,却没有回答银筝的问题。
    银筝沉默一下。
    “姑娘,其实我有个妹妹。”
    她说:“我爹为填赌债把我和妹妹卖进花楼,我和妹妹想逃走被发现,她没挺过去,被活活打死,我留了下来。”
    “看到你时,我总想起她,是我没保护好她。”
    “我知姑娘复仇心切,对姑娘来说,世上没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但若我是你姐姐,见你如此,只会心疼。”
    银筝叹息:“你要多为自己想想。”
    陆曈道:“我知道。”
    “和小裴大人,你喜欢他,就和他在一起,不喜欢他,就算了。不要为难自己。”
    陆曈“嗯”了一声。
    “姑娘,”银筝最后看着她,“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
    临别之意,千言万语,陆曈沉默一阵,点头:“好。”
    ……
    这一日过得很是匆匆。
    因这消息来得突然,众人准备东西也准备得仓促。陆曈傍晚时回了医官院,第二日一早同医官院随行车队一道出发。
    一夜天明,到了第二日清晨,陆曈起床时,林丹青已坐在门口喝粥了。
    “医官院的素粥,不知下次喝到要等多久。”她抬手,递给陆曈一碗,“尝尝。”
    陆曈接了过来。
    林丹青也要去苏南。
    听到林丹青在医官名册上时,陆曈也很惊讶,不知她是如何说服的林父。
    “这有什么难说服的?”林丹青满不在乎道:“是我主动请缨,告诉他,此去苏南,是立功的好机会。要凭吏目考核一级一级往上升,等当上入内御医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了,更别提当院使。去苏南就疫可不一样,救疫结束回到皇城,其赏可省三级吏目考核。”
    “富贵险中求,况且又不是他冒险,他听了,假惺惺担心了一阵,答应得可爽快了!”
    陆曈问:“你姨娘怎么办?”
    “‘射眸子’之毒已解,我姨娘已无需人照顾。况且我医术高明嘛,她也想叫我出去走走证明自己。”
    她说得容易,陆曈却知其过程必定不轻松,不过林丹青不愿多说,她便也没有多问。
    二人用完粥,起身出发,常进已在门口等候了。
    此去苏南,多是有过救疫经验的老医官,新进医官使里,只有林丹青和陆曈二人。除此之外,纪珣也在。
    “听说他也是主动要求添上救疫名册的,医官院对此很重视。”林丹青与她咬耳朵,“也是,他医术卓绝,倒比那些老医官或许更有主意,咱们这次有他同行,救疫也会稳妥许多。”
    陆曈点头。
    常进核对完名册上的人,带医官去随行车队,车队里还有一些御药院的人,陆曈瞧见石菖蒲也在其中。瞧见陆曈,石菖蒲还对她打了个招呼。
    秋日清晨,朝露未晞。城门两岸四面衰草,一行南雁飞过,远去雁声里,车队轮子“咕噜噜”驶过。
    “等等——”
    忽有熟悉人声传来,坐在马车里的陆曈心中一动,掀开车帘。
    有人跟在马车后跑了过来。
    是银筝、阿城和杜长卿,苗良方落在最后,拄着拐杖健步如飞。
    马车停了下来,常进与外头随行护骑说了几句,示意陆曈下车。陆曈下了马车,几人气喘吁吁地在她面前站定。
    “差点没赶上。”杜长卿把偌大一个包袱往陆曈手里一塞,“省着点吃。”
    沉甸甸的一包全是吃食。
    苗良方从怀中掏出个厚厚信封:“昨天匆匆忙忙,你要回医官院,我夜里又想起几个方子,赶紧写上。你拿着,万一到苏南用得上。”
    他眼底两团乌青,睡眼昏蒙的模样,俨然苦熬一夜,筋疲力竭。
    陆曈接过方子,问:“医官院不许亲眷送行,你们怎么来的?”
    未免生事,随行车队一大早启程,家眷不可探视,这几人却追了上来。
    银筝道:“本来只说来城门碰碰运气,不让说话就算了。恰好遇见小裴大人公务经过,与他说了,就放行了。”
    裴云暎?
    陆曈一怔。
    阿城笑着指向远处:“还没走,那不就是。”
    陆曈顺着他手指看去。
    深秋时节,金风拂拂,斑驳褐色砖墙之上,一道绯色身影站在城楼高处,在秋日清晨日光中鲜亮耀眼。
    日光照着青年俊美锋利的五官,他在高处,她在楼下,视线交汇处,若烟光日影,无声浮动。
    他没有说话,就这样淡淡地、平静地目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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