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常武县跟着芸娘一路来到苏南落梅峰,自上山后三日,从未见过一人,整个落梅峰似乎只有她和芸娘两个人,哪里来的朋友?
    芸娘牵着她的手,如慈爱长辈,耐心又温柔,走到屋后一大片开得烂漫的草丛中,陆曈不知种的是什么,只觉草木茂盛颜色鲜艳。
    妇人在草丛前停下脚步。
    “你看。”她说。
    陆曈看过去,随即毛骨悚然。
    丛丛草木中心,隐隐隆起一排排黑黝黝土丘,陆曈一开始没看清楚,待看清楚,不由头皮发麻。
    那是一排排坟冢。
    埋得不甚认真,略显潦草,然而常武县大疫时,病死无数,田埂边常有这样潦草的坟冢,她见得太多。
    陆曈声音发颤:“这是……”
    “是你的十六位师兄师姐,”芸娘笑着解释。
    “他们都与你年纪相仿,”妇人柔声道:“也在落梅峰陪我度过一段日子,就是体弱了些,陪我的日子太少。”
    “小十七,”芸娘道:“你可要陪我久一点。”
    陆曈恐惧得发抖。
    芸娘一直叫她“十七”,她不知道何意。如今却在这排排坟冢中,窥见出一点端倪。
    她将要成为埋在这里的第十七个,她是第十七个死人。
    似是被她陡然煞白的脸色逗笑,芸娘惊讶:“怎么那副神情,以为我会杀了你吗?”
    妇人抚了抚她的头,嗔道:“傻孩子。”
    她已吓得不敢动弹,双腿发软,宛如一尊木偶般任由芸娘牵着,回到了草屋。
    “小十七,当初你救我家人时,告诉我说,你什么都能做。”
    陆曈望着她,一颗心渐渐下坠:“小姐想要我做什么?”
    芸娘走到石桌边,拿起方才那只倒满了汤药的药碗递给她,微微一笑。
    “喝了它。”
    褐色汤药在碗里微微荡起涟漪,她在碗里看见自己那张惶然的脸,那样的恐惧无助。
    她别无选择。
    陆曈喝光了药碗里的汤药,芸娘拿出帕子,替她擦拭嘴角润湿的药汁,笑着开口。
    “别怕,这不是毒药,也不会要你性命。只是会让你难受一点。”
    “我瞧你刚才喝药很是干脆利落,看来是个不怕苦的好孩子。”
    芸娘把她往草屋里轻轻一推,随即“哒”的一声,门被锁上。陆曈回过神,猛地扑到门前拍门,听到妇人含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刚才那碗药,叫‘渡蚁阵’。”
    “服用后一个时辰,会有一点点疼,宛如蚁群爬过,无处可解。若你能忍过三个时辰,药效一过,自然无碍,但若忍不过去,可就要小心喽。”
    “你前头那位小十六姐姐,可就是没忍过这碗药,拿根绳子悬梁自尽,解下来的时候,模样可难看了。”
    “小十七,”她说,“你可要坚持住呀。”
    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任由她如何拍打屋门,再无回音,芸娘已经走了。
    她被一个人留在这间屋里。
    屋中昏暗,窗户也被锁住,她无处可去,步步后退,脚却踩到什么东西,差点绊了一跤,低头一看,原是一截绳索。
    那截绳索挺粗,绳索之上遍布一点暗沉血痕,陆曈忽然想起方才芸娘说的那句“你前头那位小十六姐姐,可就是没忍过这碗药,拿根绳子悬梁自尽”。
    那是前面那位喝药人留下的、悬梁的绳索。
    宛如被针扎到,陆曈手一松,粗大绳索应声而掉。
    她猛地避开。
    陆曈扑到门前,再次拍门:“小姐,芸娘!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直到她拍得累了、倦了,从门上缓缓滑落下去时,也没有任何回声。陆曈坐在门后,抱肩蜷缩成一团,看着那截带血的绳索,心中一片绝望。
    她会死的,她绝对熬不过去,前头都已死了十六位,她迟早也会被埋在草园中,成为一滩烂泥。
    她没办法和爹娘兄姊团聚了。
    爹娘、哥哥姐姐……
    她哭了很久,哭得嗓子发哑,却在极度惶惑中,反而渐渐冷静下来。
    不行,她不能死。
    她死在这里,没人会知道,爹娘一辈子都不会知晓。
    至少现在不能!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陆曈重新爬了起来,那截粗大的染血绳索仍在地上,她盘算着,芸娘只说熬过那点痛楚就行了,她要熬过去,如何熬过去……
    眼睛掠过屋中,陆曈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只剪刀上。
    那是用来剪短灯芯的银剪,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芸娘留在了屋里。
    陆曈起身拿起那把剪刀,又捡起地上那根长长绳索,下定决心,一剪为二。
    这绳子长度用来上吊最好,可她却要用这根绳子来绑缚双手。她曾和陆谦学过的绑绳子的方法,绑缚双手,挣脱不开。
    她要试一试。
    记忆中绑缚绳子的办法已经不甚清楚,而心口处已渐渐有阵痛传来,陆曈抖着手,险些握不准麻绳,磕磕绊绊地将那截麻绳套在了自己腕间,麻绳套上去最后一刻,巨大疼痛扑面而来。
    芸娘骗了她。
    那根本不是一点点疼。那是足以摧毁人意志力的疼痛。
    她太痛了,在那一刻,忽然能明白为何前头那位“十六”会用绳子悬梁,那实在是比死还要令人难受。
    最难以忍受的时候,便忍不住挠墙,指甲深深陷进泥墙中,渐渐有血从指缝中溢出,她痛苦地在地上翻滚,那间黑漆漆的小屋子没了光亮,只有嘶哑的哭音。
    ……
    “芸娘……”
    安静的夜里,忽然有人声响起。
    裴云暎猛地睁开眼睛。
    孤身在外,他一向眠浅。屋中灯火不知何时已被风吹灭,却有更压抑的低声从榻上传来。
    “陆曈?”裴云暎皱眉看向床上。
    无人回答。
    他翻身坐起,摸到火折子,将桌上油灯点亮,那点暖色灯焰在屋中摇曳,他把油灯放在一边桌上,走到陆曈榻前。
    陆曈闭着眼睛。
    临睡前,她脸冲着墙,此刻已翻过身来,浑身蜷缩成一体,那张总是平静的脸上神色痛苦,有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上渗出。
    裴云暎面色微变,摇了摇陆曈的肩:“陆曈?”
    她似陷在梦中,并未清醒,下一刻,忽地伸出手来。
    裴云暎愣了一下,低头看去。
    陆曈抓着他的手。
    她抓得很紧,死死攥着不肯放开,力气很大,仿佛落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双眼紧闭,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手背,裴云暎任由她攥着,低声唤她名字:“陆曈?”
    “芸娘……”她迷迷糊糊地呻吟,额上汗珠滚落进颈间。
    似陷在梦里难以醒来。
    屋中灯火摇曳,裴云暎眸色幽深,当机立断,指尖掠过她的颈间穴道,用力一点。
    蓦地一声惊呼,榻上人猝然睁开眼。
    陆曈一下子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气。
    一只手从背后伸来。
    陆曈感觉自己被拉进一个温暖怀抱,这怀抱带着熟悉的清冽香气,驱散梦中那股冷沉药香,暖意从身后慢慢蔓来,她抬眸,正对上裴云暎垂下来的视线。
    恍然一刻,陆曈顿时明白过来。
    这不是她刚上落梅峰第一次喝药,“渡蚁阵”只是过去难熬的梦境,她如今是盛京翰林医官院的医官,芸娘已经死了,她不必在忐忑与恐惧中服下一碗又一碗未知的汤药,她上山,是来找救疫的药草的。
    她又做梦了。
    她最近总是做梦。
    再这样下去,她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陆曈。”耳边传来裴云暎的声音,陆曈仰头看去。
    裴云暎拧眉看着她。
    那张年轻的脸不复往日自若,抬手探向她的额心。
    “你怎么回事?”他问。
    陆曈平复了一下心情,避开他目光,“刚才做了个梦。”
    他收回覆在陆曈前额的手:“芸娘是谁?你梦里一直叫芸娘的名字。”
    陆曈身子一僵。
    裴云暎蹙眉盯着她。
    她脸色很白,平日就很瘦,如今苏南救疫辛苦,又比先前瘦了一圈,脸只有巴掌大,一双眼睛不复素日平静,几分涣散几分迷惘,唇色白的像纸。
    陆曈此人,从认识她伊始,或平静或疯狂,但还是第一次,瞧见她的“恐惧”。
    在她梦里,有她恐惧之物。
    “是你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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