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回去!”陆曈抓住母亲衣角,“我要在这里,我要和爹娘、姐姐二哥永远在一起!”
    她讨厌分离,厌憎离别,眼见团圆结局,怎舍就此而止?
    “曈曈,”母亲望着她,声音温柔而慈爱:“你已经长大了,孩子长大了,就要离开父母,离开家,而且你现在,还是这样厉害的大夫。”
    “还有人在等你,”她擦掉陆曈的眼泪,玩笑着开口:“你忘记你那个小情郎了吗?”
    小情郎?
    陆曈一愣。
    “我的女儿过去吃了很多苦,”母亲眷恋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她长大了,变得聪明又漂亮,坚强又勇敢,我们做不到的事,她全部都做到了。”
    “不要执着过去,人要向前看。爹娘、姐姐哥哥都爱着你,世上还有更多爱着你的人。我们陆家的女儿,从来都是往前走的,是不是?”
    “我不要往前走。”她哭着,宛如执着追求一个不可能结果:“我要留在这里,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眼前渐渐起了层白雾,面前的人影重新变得虚无,她猛然意识到什么,试图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恍然听见空中一声轻叹。
    “曈曈……”
    是爹娘的声音:“往前走吧,不要再留恋过去。”
    又变成了陆谦和陆柔的嘱咐。
    “再勇敢些,往前走。”
    四周陡然陷入黑暗。
    她望着空空荡荡的寂无,忍不住蹲下身,抱膝痛哭起来。
    为何还是被留下?为何永远不能圆满?明明她已经回了家,明明已经见到了爹娘兄姊,为何还是挽留不住。
    人应当往前走,可过去太沉重,未来又看不到头,眷恋与依存似根连接与现实的线,她扯着那条线,迟迟不愿放手。
    却不得不放手。
    “叩叩——”
    死寂中,忽然响起敲门的声音。
    她愣了一下,一抬头,黑漆漆的四周里,陡然出现一扇窗。
    有人站在窗前。
    是个俊秀的年轻人,一身绯色锦袍鲜亮,在这黑暗深渊中似道暖色的光,明亮而和煦。隔着窗,他把手中装着甜浆的竹筒在陆曈面前晃了一晃,笑着开口。
    “你要一直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
    陆曈怔然一瞬。
    下一刻,他似是不耐等待,径自进了屋,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出来。”他说。
    门被推开了。
    她被他拉着,跌跌撞撞走出屋子。那层浓重长雾渐次散去,四周重新变得喧闹起来。年轻人的声音似风明朗,浑不在意地道:“你忘了西街了吗?”
    西街?
    这名字如此耳熟,随着这句话,她看到不远处,小巷拐角处,一株枝繁叶茂的李子树在烈日下浓荫青翠,树枝掩映的牌匾上,端正写着“仁心”二字。
    年轻的东家托腮坐在桌柜前,百无聊赖地打瞌睡。坐馆大夫老眼昏花,凑近去看医籍上的字痕,一面揉着自己搭着的腿脚。小伙计踩着凳子,认真擦拭墙上那面金光闪闪的锦旗,更俏丽的姑娘在对街裁缝铺,拿起一条绿梅绫棉裙认真同掌柜讨价还价。
    姑娘回头,看见陆曈,登时绽开一个笑容:“姑娘回来了啊——”
    日光浓烈而刺眼,耳边又传来年轻人含笑的声音:“你忘记医官院了吗?”
    医官院?
    于是她又看到了,那处她曾厌恶的、因筹谋不得不进去的府院。
    她看到药室里,清俊儒雅的男子俯身拾起地上散乱的医籍,悉心分拣不同科类手札放入医箱,她看到老好人医正手拿苏南救疫的名册,据理力争与人争执非要在上头加上她的名字。
    明媚爽朗的姑娘在淋湿夜雨的夜雨中对她敞开心扉,孤灯下梅酒酸涩,而她醉话豪气又爽朗,拍着她的肩喊道。
    “将来你做正院使,我做副院使,你我双剑合璧,一起扬眉吐气!”
    “祝你我成为院使!”
    她恍惚着,视线落在更远处。
    雾气渐渐退散,露出更清晰的往昔。
    有满园红芳絮中面色枯黄的女子,有鲜鱼行中布满腥气摊前草屋里温淳良善的秀才,有吵吵嚷嚷、满嘴之乎者也的长须员外,有一面要给女儿寻皇城中好夫婿,偷偷塞给她一篮李子的泼辣妇人……
    他们说说笑笑,从她身边经过,寒暄与故语渐渐凝结成一根又一根细弱微妙的丝线,那些丝线牵绊着她,在她身上拉成一张柔软大网。
    原来,不知不觉,她竟已和这么多人有联系了。原来,她已经在这里这样久了。
    她忽然生出一丝淡淡不舍。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留下来吧,小十七。”
    她悚然一惊。
    所有的烟火红尘倏然散去,四处骤然消失,陆曈转身,芸娘站在她眼前。
    妇人还是那副娇艳动人模样,披着件金红羽缎斗篷,冰天雪地里,似朵浓艳盛开的红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想离开这里吗?”她问。
    落梅峰一片银白,重重山峰遥遥不见尽头,陆曈后退一步。
    “留下来吧。”她温柔说着,语气似带蛊惑,朝着陆曈遥遥招了招手。“留在我身边。”
    “这世上,人心难测,世情险恶,盛京有什么好呢?”她微笑着,娓娓为她道来,“柯承兴,为了私欲,亲手杀死枕边人。范正廉所图前程,罔顾无辜。你的表叔刘鲲,为了一百两银子,将侄儿送上刑台,太师府权势滔天,为平息生事,将陆家一门尽数灭口。”
    她向着陆曈走去。
    “你做得很好。”芸娘夸赞:“下手干净利落,一个都没有放过。落梅峰来了这么多人,你是第一个会杀人的好孩子。”
    “小十七,你和我,本来就是一样的人。”
    陆曈浑身一震,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你当然是。”芸娘走到她面前,笑着将她额前碎发别至耳后,女子手指冰凉,比这更冷的是她的话语。
    “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大仇已报,了无牵挂。”她爱怜地望着陆曈,“太累了,好孩子,何不留在这里,从此解脱?”
    她拉起陆曈的手。
    “毕竟,你从来没离开过,对吗?”
    陆曈茫然一瞬。
    她知道芸娘说的没错。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所有人和事都在往前走,只有她没有。回头没有陆家小院,往前看不到头。她好像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在落梅峰的茅草屋里,不知如何出去。
    所以她总是不愿想以后。
    “你与我,是一样的人。所以,留下来吧。”
    芸娘拉起她的手,往梅树前的茅草屋走去。
    “你已经一无所有。”
    陆曈任由她拉着,如幼时第一次上山般,将未来不知如何的命运交与她手,走向那处她无比熟悉的、曾度过多年的隐秘。
    爹娘、哥哥、姐姐都已经不在了。
    仇人也不在了。
    她回不去陆家老宅,回头想想,除了这处落梅峰竟无落脚之处。
    旧人皆散,一无所有。
    她混混沌沌地任由妇人牵着她往前走,却在这时候,闻到一股芬芳冷冽的香气。
    香气若有若无,芬芳冷淡,令她灵台有一瞬清醒,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他说:“你真的舍得抛下这一切,对这些人和事没有一丝留恋吗?”
    他说:“要学会珍爱自己。”
    他说:“陆曈,我更喜欢你。”
    像是有什么更深重的东西从脑海渐渐清晰,驱走恐惧与彷徨。
    陆曈脚步一顿。
    “你说的不对。”她道。
    芸娘一怔。
    她看向芸娘:“我和你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我是医者。”
    “医者?”
    芸娘的脸色渐渐变了,讽刺地笑了一声:“你算什么医者?你救得了谁?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小十七。”
    “我救得了。”
    她直视着妇人,不再如多年前那般沉默木讷、惶然避开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
    落梅峰的梅花艳丽多情,从前她总觉血色梅花悚然,如今看去,内心一片平静。
    “我救过很多人。吴友才、何秀、林丹青的姨娘、裴云姝、苏南的百姓……我将来还会救更多人。”
    陆曈道:“我救得了自己。”
    芸娘望着她:“你在贪恋什么,污浊尘世,人心叵测,有何留恋?”
    “我的确看到了很多冷漠的人。”陆曈挣开她的手:“可我也遇到了很多好人。”
    她遇到过很多好人。
    刑场上给她糖果的莽汉县尉、乱坟岗后救回来一路不离不弃的柔弱姑娘、街巷破旧医馆里嘴硬心软的纨绔东家、幼时苏南桥上偶然经过的好心医官……
    在苏南、在落梅峰、在盛京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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