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嫁 作者:绕梁三日

    第八章

    将嫁 作者:绕梁三日

    第八章

    扬州城内的折桂巷既非达官贵人聚居的高门大户,深宅宽巷,也非下里吧人的棚户栏院,一条窄巷悠悠长长,巷口处就是喧闹的大街,有些院门甚至大开着,里面院落家什一眼看过去清清楚楚的,此地多聚集一些小吏或小商人居住在此。

    韩棠的马车在停在巷子的最深处,门口一棵桂花树看着有些年头,树干约得两人合抱,两扇朱漆木门,门上的铜环锃亮。

    书童上前扣响门环,韩棠袖手站在门前,不大一会的功夫就听里面一声脆亮亮的声音问:“谁啊?”

    等到两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布裙荆钗的妇人站在门内,韩棠也不好细细打量,微行了半个礼道:“在下韩棠,请问可是霍都尉的府上?”

    门内的妇人脸上一愣,快速上下打量一遍韩棠,服了一服道:“就是这里,不过我家都尉不在,不知大人可有何事?”

    韩棠这才抬头仔细望向门内的妇人,他见那妇人,脸盘圆润,肤色微黑,目色清明,虽布裙荆钗,周身朴素却应对合度想来应是府内的管事,遂说道:“在下是凉州巡察使,今日听闻霍都尉刚从江北归来,特来拜会。”

    门内的人大大吃了一惊,慌忙让开身子迎韩棠入内:“不知大人驾到,失礼了,大人快请进。”

    韩棠入得院内,见里面朴素异常,只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一间堂屋,两排厢房,剩下一个灶间和净房一眼就看过来了,妇人一边领着韩棠往里走,一边说道:“我们都尉是个女人家,不好用个男管事,我是都尉的娘,也就帮着她管管家事,让大人见笑了。”

    韩棠客气的应道:“您客气了,不知怎么称呼?”

    妇人回首一笑道:“大人叫我月娘就是了。”

    两人说着话就走到了堂屋前,月娘正要引着韩棠入内,韩棠见进来就不曾看见这家里有男丁,不好直接登堂入室,就问道:“不知月娘可知道霍都尉何时回府?”

    月娘敞敞亮亮的站在那里回:“晌午的时候军营里来信说是她过江了,这都快申时了,怕是应该快进门了……”月娘说着忽然声音渐小,右手还慢慢的举了起来,那手势似乎是在阻止韩棠说话,身子慢慢偏向门口的方向。

    月娘神态古怪,韩棠还来不及做何反应,就只见面前的妇人忽然一扫先前稳健的作风,猛的一转身,脚底生风的跑了。

    “回来了!回来了!知书,识画把烧好的热水准备上了,快点!”只片刻的功夫,韩棠就只见那妇人以疾风火燎之势冲出大门,呼喝之声在小院里袅袅散开,转眼间他身旁的厢房里同时冲出来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小厮都差不多十二三岁的年纪,一起快速的走向角门的厨房,他就被那么晾在了那里,没人招呼他了。

    韩棠站在堂屋门口,进退不是干脆抄手往那一站,倒要看看这一家人接下来到底会如何,巷子里幽静,韩棠忽然就听见刚才那个招呼他的脆亮亮的嗓音拔高了腔,有点撕裂的破了音的呼喊:“祖宗?!我的祖宗唉,你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韩棠似乎都能看见妇人由吃惊转为凄惶的神色,他没听见回话的人的声音,一会的功夫,就只见敞开的大门处,刚才奔出去的月娘肩膀上拖着一个人回来了。

    韩棠一下子无法怎么形容他看见的那个人,那个人身量颇高,至少高出月娘一个头去,月娘拖着她极为吃力,她半个身体挂在月娘身上,头发污秽,一绺一绺结在一起披散着,而且头上脸上全是血,本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也看不出男女,身上的衣服勉强看出是一身布短衫,不知经过怎么个作践法,衣服到处破裂,还一层套着一层的如硬碱一样的黑红色的事物,像层盔甲似地一片一片的挂在身上,这人应该还有神智,被月娘拖着脚步踉跄,却也还知道自己挪步,月娘一路拖着她过来,眼里含着水光,走动间串串水珠就滚落了满脸,她顾着身上的人也腾不出手擦一把。路过韩棠的时候一阵血腥夹杂着恶臭险些熏得他当场吐了出来。

    最触目惊心的是这人走过的地方,一步一个的血脚印,韩棠望见她的脚上一双夏日里才穿的敞口布鞋,鞋底磨的薄薄如一张纸一般,鞋帮处每走一步,就有血水渗出,不知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血,一双脚肮脏都没法形容了,各种新旧的伤口,混着黑红的污渍惨不忍睹,这人其实浑身上下都惨不忍睹,韩棠看她真是没一个地方能看了,他甚至在她们近旁的时候看见那人纠结的头发里有虱子在爬动,他一阵的恶心,终于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两个人进了一间厢房,随后两个小厮接力一样一桶一桶的往里面送热水,又见着一盆盆的黑色污水被带出来,还有带着血污的衣服鞋子被拿到墙角直接烧掉了,再没人搭理他,但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一盆盆的黑水,他没有离开,定定的站在那里望着院子里进行着的一切,在稍稍消停点以后他甚至自己走进了堂屋,没人给他奉茶他就那么干坐着,全没离开的意思。

    初冬时节白日里的日头短,约是过去了有一个时辰的样子,日头偏西的时候,黄昏的光线被染上一层金黄色,韩棠就是在这金灿灿的暖光中看见迎面跨步走进堂屋的霍时英。

    暮光之中霍时英一身灰白色的长袍,跨步迈进门槛对着韩棠拱手作揖行了一个大礼:“下官霍时英拜见大人。”

    韩棠从座椅上站起来,两步跨上前伸手想虚扶她一把,但忽然想起对方是个女人又只好把手收了回来讪讪的说:“霍都尉快不必如此。”

    “下官招呼不周,多有怠慢,请大人海涵。”

    霍时英直起身,韩棠这才真正的看清楚了面前的这人,面前这人,燕朝第一女武官将领,此人的名字每次一出现在战报上,都会在朝堂上引起一番波澜,因为她,大燕朝所有言官的案头都会多出三尺厚的奏章,也是因为这个人,三年前已经宾天的先帝被弹劾过,现在的新帝被弹劾过,霍老将军被弹劾过,现在的骠骑大将军也正被弹劾着,所上总总皆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子,燕朝的女子为官有违祖制,大逆不道,这几乎逆了天下所有文人的逆鳞,可就是这样霍时英依然还是存在着,而且存在的堂堂正正,尽管她的存在是多么的不合理,这其中原委,实在是错综复杂,这里面牵扯到皇族和霍家的种种干系,尽管御史台的言官一直弹劾着,但前后两任皇帝也一直都是漠视着,而且霍时英也远在边关,她本人和朝堂里的各种利益干系不大,还有她本人一直行端言正,战功赫赫,从没闹出过能让言官死谏的事,所以尽管她是如此的不合理,但上有皇帝护着,下有霍家挺着,她也一直就那么存在着。

    说起来霍时英也是很冤,如果她是个男人,以她的资历家世绝不会到现在还是一个小小的都尉这么简单,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是女人这一条是个太的尾巴,多方势力妥协的结果就是这人被不断的打压,她多年积累的战功多数都是在报上朝堂之前就被搁置了。

    这样的一个女人意料之中的有着一张方正立体的面孔,如若这人长得如大宅门里的小姐样子,怕在军营里也是混不下去,但这人也没长成五大三的样子,个子有一般成年男子一样的身高,身材修长匀称,小麦色的肤色,她的额头非常饱满,女子却有着一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人中很长,到了下巴的地方却又尖了起来,她这张脸若长在男人身上稍微有点偏柔了,但也是俊美的,长在她身上似乎也不是不那么不合适,让人看着最起码不会觉得不舒服。

    韩棠一笑接着霍时英的话道:“我来的唐突,怎能怪你?”

    霍时英也笑,她头发还湿着,应是急着赶来,湿发就束了冠,带着水汽的头发,被阳光熏染上了一层柔和的亮光,面上的污渍也洗掉了,露出了光洁的皮肤,她笑容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味道,总算是带出了那么一点女人味,霍时英笑着伸手把韩棠请到了上座。

    这时月娘终于带着小厮上来奉茶,两人将将坐定,端起茶碗举到嘴边垂目喝茶,动作一致端是再规矩不过,可暗地里,这两人的眼角处却又都在借着这个动作不落痕迹的打量着对方。

    霍时英眼里的韩棠面相端正,行走坐立都四平八稳,一身青布长衫隐隐发白,显是旧衣,眉宇间又有刚毅之色不是个凡人,他还很白,尤其一双端着茶碗的手,光洁修长,指甲圆润饱满,泛着健康的粉红色,非常好看,霍时英忽然想起了她二哥,她二哥也有一双特别好看的手,也是瘦弱修长的骨指,但她二哥的手指要更长一些,指尖要更尖一些,肤色要更莹白如玉一般,韩棠的手指骨节分明,有力一些,没有她二哥的好看,霍时英的眼神在韩棠的手上一扫而过,转开了目光。

    而韩棠看霍时英的举止衣着全是男人的做派,她这种做派不显女儿家故意模仿的姿态,看得出是长年累月的惯,很自然,不引人反感也不会让人轻视,再他看来一个女人能修成这样的姿态真正的是不容易。

    两人前后放下茶碗还不等开口,月娘又带着小厮端了两个火盆进来放到他们的脚边,月娘这会再不招呼韩棠了,甚至都不看他一眼,招呼着小厮放下火盆转身就把一张裹着片的油饼塞进霍时英的手里:“知道刚才两碗粥不垫肚子,你先吃着这个,灶上做着饭呐,你先垫点一会就吃饭了啊。”

    月娘堵在霍时英身前,霍时英手里忽然就被塞了一张饼,她有点发愣的抬头望着月娘,月娘虎着脸,眼角却还红着,霍时英只好接了过来。

    等月娘扭身再出去,霍时英颇为尴尬的举着手里的油饼,吃也不是,不吃她其实还真的是饿,其实她刚才进门的那样子不是因为受伤了,她是被饿的,她带着的几个男人横穿了几乎半个中原,羌人入关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所过的城镇粮食无不暴涨,流民遍地,民不聊生,他们几个人又身无分文,羌人捉拿她的告示还贴的到处都是,他们几个躲躲藏藏的一路走来掘草,挖树皮,就差要饭了,最后从江对岸杀过来的时候,真是用尽了力气,还好回来被月娘按在澡盆里灌了两碗粥,歇一歇又算是缓过来了一些。

    霍时英脸有点红,把油饼放在身边的小茶几上对韩棠苦笑着说:“让韩大人见笑了。”

    韩棠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好几次别人对他说见笑了,可他却一次都不觉得有多好笑,他一直看着霍时英那个泼辣的娘,眼神有些复杂的感慨,没说话,朝着霍时英笑了一下,扭过头看向了别处。

    两人一时间气氛有些冷,霍时英正要找点什么来说,她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门口一暗,月娘又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月娘这次进来很忙夸张的,一手拿着一明晃晃的长针,一手还抄着一瓶烧酒,上来就往霍时英跟前一蹲,抓过她脚上的鞋就要往下扒拉,霍时英这下真的是怒了,瞪着眼喝道:“干什么?”

    月娘却是一点也不怕她,抬着头就跟她吼:“干什么?你的脚要烂掉了,我不赶紧把你的脓疮挤掉,你真想等着脚烂掉了是不?”

    霍时英恨不得一脚把月娘踹出去,虽然她能那么干,可她干不出来,气的直哆嗦也只能跟月娘在那挣吧着她脚上的那只鞋,这回算是丢脸丢大发了。

    一边的韩棠要是这还看不出来月娘是在赶人,送客的话那他觉得自己也白混了,他也真的是很惊奇一个管家的娘竟然能够放肆到如此的地步。

    韩棠站起来,笑眯眯的抖抖袖子朝霍时英拱手道:“霍都尉将将回府,我就来叨扰,实在是失礼了,在下改日再来,这就告辞了。”

    霍时英使劲挣出自己的脚,趿拉着鞋子狼狈的站起来,慌忙拦住韩棠:“韩大人!”

    霍时英拦住韩棠,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好讪讪的收回手道:“对不住了,韩大人。”

    韩棠倒是豁然一笑道:“没什么,霍都尉我们改日再约好了。”

    霍时英直把韩棠一直送出院门外,最后深深作了一揖:“韩大人,在下管教无方,下人冒犯了,我替她给您赔罪。”

    韩棠笑着虚扶了她一把道:“都尉,你多礼了。”霍时英起身是他忽然朝着她眨了眨眼,随后含笑着蹬车而去。

    霍时英被韩棠弄的一愣,一直看着他的马车远去,最后也是摇着头笑了一笑,回身进了院子,韩棠此人也颇有点意思。

    霍时英这回再回去就舒舒服服的往太师椅里一靠,伸着脚老实的让月娘鼓捣,她吃着油饼灌了一口茶说:“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就敢那么干?”

    月娘一针扎破霍时英脚上的一个脓疮,利索的把里面的脓血挤出来,嘴里麻利的回:“我才不管他是谁呐,你都那样了,谁都不能耽误了你歇着,再说他一个凉州巡察使霍家还得罪的起。”

    霍时英垂着眼皮看月娘,这女人一辈子就围着她爹和她两人转悠,你也指望不上她能明白朝堂里的水多深,她也不会懂她一个管家的婆子在外人面前都敢爬到她头上了,韩棠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她,她连自己的内宅都管不好,估计韩棠以后看她的事情怕是都要打个折扣。霍时英也不想跟月娘说什么,月娘也确实被她放纵的有些不像话,但她也不想治她,她要是真的把她管的规规矩矩的,那她们之间就没了那份真情了,她看了月娘一会忽然问道:“你当初在卢龙寨走的时候怎么不给我留口吃的?”

    月娘一愣,茫然的抬着头反问她:“吃的?啥吃的?你爹来的时候赶狗一样的催,我们也没吃早饭啊!”

    霍时英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火大的问:“行,那我问你,你把我那旧衣服,破被褥也带走干啥?”

    月娘特别有理,特别理所当然的回:“我当然要带走啊,我不带走,打起仗来你还会顾得上?别看那都是旧的东西,可旧的贴身穿着,用着舒服,大户人家在房里都捡旧的贴身的穿,绫罗绸缎啥的不稀罕,那是新富小门户里上不得台面的做派。”

    “我没跟你说这个。”霍时英被月娘唠叨的颇不耐烦:“我问你我那缝在枕头里的二百两银票呐?”霍时英懒得跟月娘争论她从小在军营了跟一帮糙老爷们混,跟她说的那些习惯沾不上边,干脆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月娘听了却是愣了一下,然后翻了霍时英一个白眼,特别看不得她上不了台面的说道:“你还能有点出息吗?堂堂一个王府的郡主弄着二百两银票还跟个农妇一样缝枕头里。我跟你收着了,就在你屋里,还在你睡觉的枕头里,没动你的。”

    月娘看不得霍时英小家子气,嗔怪着倒了霍时英一脚烧酒,然后拿着白布三两下把她那只脚包了起来,霍时英低着头看着,也不吭声,月娘是不能明白的,人活一世,从生下来就被你的出身,世间的规矩拘着你一世,虽然她说起来是王府里的郡主,但她的出身并不高,她的母亲是个没被抬举过的,连妾室都算不上,她母亲的娘家是个小商户,祖上三代经营一个香油坊,二十多年前,偶一日被霍真看见了这家的闺女,一顶轿子抬进了王府,还没来得及被抬举就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此后霍时英在还不明白的事理的时候就被霍真带到了边关,这二十多年里,她的存在,霍真对她的栽培,王府一钟鼎之家,里面沟坎纵横,她已经出格很多了,早就遭人妒恨上了。

    王府里不是霍真一个人说了算,一大家子人,他爹虽是掌权的可上面还有一个老太太,下面还有王妃和一帮哥哥姐姐,首先第一个老太太就不待见她,她从来都觉得霍家是靠不住的,现在没人动她那是她离得远,等有一天天下太平了,她一个女人想在朝堂上立足混一个一官半职谈何容易,她自己可是身无恒产,现在她府里的开销,身边用的人都是霍真供着,那是因为她现在还有用,等将来她没用了在那个王府里,她何以立足。

    她辛苦存着一点军饷,也是为将来留的一点傍身钱,而这些月娘却是都不懂的,她的眼里只有她爹,只有她眼前的这一点方寸之地。

    霍时英由着月娘去折腾,脑袋往后一靠,歪在太师椅里就要睡着了。

    后来她迷迷糊糊的听见月娘又在那里唠叨,似乎是她爹一会要来吃晚饭,让她到床上去睡什么的,她哼了一声不想动,再后来又感觉腰里和脑袋下被塞了东西,身上也被搭了一层盖得,就彻底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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