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原生文明启示录 作者:孙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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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警觉起来了。周人觉察到了商王室的疑虑与警觉,于是立即朝拜商王,表示臣服。季历的臣服,使商王武乙及其决策层产生了新的想法——借助周人之力,平定西部戎狄。于是,商王武乙承认了季历的诸侯地位,并给了季历征伐戎狄的权力。

    另外一层背景是:此时,周人的德化政策已经失去了作用,甚至变成了经常遭受戎狄严重侵扰的受害方,因此周人也很想对戎狄作战。在这种形势下,周人取得商王承认,拥有了“代天子征伐”的大权,对戎狄开战便没有后顾之忧了。于是,双方各有所图,宗主与臣服的联盟立即达成。

    历史证明,厚实的周人族群,有一个极富策略意识的领袖层。

    奉命之后,季历率领周军连续对戎狄作战,十余年之间五战,四次大胜,一次战败。其中最大的一次胜利,是讨伐赤狄的鬼方。这个鬼方,商王武丁时曾经作战三年才告平定,足见其强大善战。可是,季历率周军作战,一战便俘虏了二十个鬼方头领,大胜而归。

    不久,商王武乙死了,太丁继位。这个太丁疑心很重,觉得周人势力太大,很可能会威慑中原王室。于是,在季历大胜戎狄之后的朝拜大典上,商王太丁公然杀了周人最为强悍的领袖季历。

    这一无端杀戮,为商周对抗埋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恨种子。从此,这个厚重缜密而又讲求策略的农耕族群,放弃了做一方大诸侯的梦想,开始了雄心勃勃的长期抗商活动。商末的天下格局,也随之发生了重大变化。

    季历死后,其子姬昌继承了周政。

    这个姬昌,便是在后世享有赫赫大名的周文王。围绕着他,有太多的神话与传说,从生下便有圣书俱来,到给父亲季历以巨大幸运,到无数的仁义德化神迹,再到被囚禁期间演绎八卦通天彻地,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让我们离开这些神秘的传说,来看看真实的历史演进吧。

    这时的商王国,已经进入了全面衰落时期。整个商代社会,有过六次衰落,六次复兴。最后的实质性衰落,发生在商王纣的时期。这时的商代社会,出现了历史的回光返照——社会前所未有的鼎盛,也前所未有的奢靡;王室族群前所未有的混乱,国王则前所未有的雄武残暴;忠臣能才盛极一时,却又屡遭酷刑与屠戮。一切的一切,都以一种极不正常的绚烂形式迸发出来。就连最后的国王纣,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能才人物。他“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堪称旷古能才之一了。

    就是这个暴烈雄武而又天赋神异的纣王亲率大军,平定了大肆劫掠中原腹地的东方夷人,对后来中国东部的文明融合与社会稳定起到了一定的历史作用。虽然,这次战胜得到了大量的俘虏与财货,可是,商的国力也因此而大大消耗了。当此之时,这个纣王不思励精图治,反而更趋残暴,滥杀重臣,宠信奸佞,民怨沸腾,国家政权已经处于崩溃边缘了。灾难,终于降临到了这个六百余年的赫赫大邦。

    就是这个殷纣王,觉察到了周国的危险,趁姬昌朝见之时,将姬昌囚禁起来,关在了羑里监狱。周国大臣们立即全力营救,给商王室送上了无数珍奇礼品。殷纣王不知如何考虑,竟然很乐意地接受了礼物,不但释放了姬昌,而且当场“赐之弓矢斧钺,使西伯征伐”,同时告诉姬昌,不是我要囚禁你,是崇侯虎密告你有不轨之心。西伯姬昌没有对崇侯虎表示怨气,而是当场提出一个要求:周人请献洛西之地,换纣王除去炮烙之刑。结果是,殷纣王高兴地答应了。

    这个场景,是非常值得回味的。

    以殷纣之才,不可能不知道“厚礼求释”是周人的计谋。最大的可能是,殷商国力消耗过甚,殷纣王借有人密告为口实,有意囚禁了姬昌,迫使周人以优厚条件换取。这时,周人的实力,尚不可能全面对抗商王国。故此,纣王敢于放走周人首领。否则,以殷纣王杀戮大臣的暴烈秉性,不可能独对姬昌大发仁心。当然,历史上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姬昌被纣王杀害在了羑里,才导致了周人残酷的复仇战争。

    无论姬昌的命运结局如何,商周之间的历史对抗,都已经是无法回避的了。

    在这两种力量的较量中,姬昌的策略是刚柔并用,既诉诸于德治,又诉诸于武力。这种策略的基本点是:一则,以土地换取废除酷刑的方式,向天下宣示,周政仁德与商政残暴的不同。二则,以德化方式调解诸侯纷争,扩大附属国,或使小国主动归并入周。据《史记·周本纪》正义引述了一则故事:“虞、芮之君相与争田,久而不平,乃相谓曰,‘西伯仁人,盍往质焉。’乃相与朝周。入其境,则耕者让畔,行者让路。入其邑,男女异路,班白不提挈。入其朝,士让为大夫,大夫让为卿。二国君相谓曰,‘我等小人,不可履君子之庭。’乃相让所争地以为间原。”周以德治而建立的井然有序的社会风貌,感化了虞、芮两国,天下闻而归者四十余国,都将西伯姬昌尊为实际上的王。三则,对于有威胁,且相互诉诸武力的小诸侯,则果决攻占。这样的攻伐有四次,周军直接将四个诸侯国吞灭了。

    这一策略奉行了五十年,终西伯姬昌之世,周人实力大大扩展。

    姬昌晚年,又将周人的政治中心向东迁移,在关中中部的沣水之滨建造了一座大城,名叫沣邑。后来,沣邑被正式称为沣京,成为周人真正崛起的第一座文明都城。至此,周人族群终于成长为雄踞西部的诸侯领袖,隐隐然形成了公然全面对抗商王国的格局。在此期间,西伯姬昌大力求贤,搜寻到了一个杰出的军政奇才——吕尚。吕尚的先祖,曾被封于吕地。遵从当时的“民从封地为姓”的规则,吕为其族群正姓。吕尚家族,则有自己的氏名——姜。一家一族之姓,在当时称为氏。姓涵盖氏,氏从属姓。依此规则,吕尚,就是吕姓姜氏人物。到了后世,姓与氏渐渐不分,人们遂将这个早期国家时代的大军事家看作两姓,一说吕尚,一说姜尚。

    西伯姬昌在位五十年病逝,后来被周人追尊为周文王。

    文,在近古社会以来的谥法中,是经纬天地之意。虽然,这时的谥法还没有形成定制,但是,用于追认的单字本意,已经是相对明确的了。姬昌获得“文王”名号,充分彰显了他在周人文明史上的奠基地位。

    以吕尚入周为转折,周人拉开了正式对抗商王国的历史序幕。

    姬昌之后,周太子姬发即位。这时,周室已经是人才济济、实力雄厚的天下大邦了。这个老年即位的周人领袖,在政治上已经非常成熟。他即位的九年之内,既没有宣布称王,也没有承袭父亲的西伯名号,而只以已经稳定的领袖实际权力铺排大局。

    姬发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构建权力框架,使当时的众多人才形成一个极具智慧的决策轴心。这个决策轴心的基本成员是:大军事家吕尚,尊号为师尚父,以周武王老师名义执掌军权;大政治家周公旦,处置日常政务;召公、毕公两位政治家为周武王左右顾问,随时决断各种事务。

    在这个决策轴心中,除了吕尚是外邦人士,其余三公都是周族人才。周公旦是姬发的胞弟,召公、毕公则都是周族支脉的功勋人才。另有一批军政大员,诸如管叔鲜、蔡叔度、霍叔武、叔振铎、康叔封、毛叔郑等,都是周族人才,后来也都是灭商功臣。这一现象说明,周族由于长期的农耕定居,繁衍兴旺,人口众多,孕育出了大批杰出人才。对比而言,周族人才之兴盛远远超过了夏代,甚或也超过了商代。在后来的历史上,周人本族的人才群根基,对周文明的稳定、巩固与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历经九年准备,太子姬发终于举兵了。

    那一年,姬发郑重邀集诸侯在孟津合兵,讨伐商纣政权。可是,在大军渡过大河后,姬发却下令回军,使这次讨伐壮举变成了一场大军游行,被后世称为“孟津观兵”。历经九年精心准备,浩浩大军已经渡过了黄河,而且所有参战诸侯都是众口一词——纣可伐矣!当此之时,为什么姬发突然中止了灭商之战?

    史料留下的答案,仅仅是姬发的一句话:“女未知天命,未可也。”

    果真如此简单吗?综合种种史料分析,周武王的临阵退兵,有两方面的实际原因:其一,对具有强悍尚武传统的商王国的根基与实力,周武王决策层尚存疑惧之心;尤其是一批殷商杰出重臣尚在,周武王不愿贸然进兵。其二,首次出兵的初衷,原本在于试探天下诸侯是否真的叛商从周,而不在于真正作战,预演之后,适可而止。

    但是,从更为广阔的精神层面来说,则有更为深刻的原因。

    在《史记·齐太公世家》与东汉王充的《论衡》中,都有这样一则故事:孟津观兵之后,姬发在太庙卜室请卜师钻龟,以问商纣何时可伐。此时雷声大作,暴雨骤然连天大作。吕尚带剑大步走进,上前猛然踩碎了龟甲,回身对武王拱手高声说:“枯骨死草,何而凶!”姬发浑身一震,肃然正色躬身,立即作出了决断:起兵伐商!

    这是周人退兵精神层面的原因——笃信神秘预兆。

    在华夏近古大族群中,周人的神秘理念最为深厚,最为自觉。虽然,所有的近古族群都在一定程度上信奉神秘现象,信奉神秘预测。殷墟大量甲骨文卜辞的出土,就证实了这一点。但是,无论是夏人族群,还是商人族群,抑或是秦人族群,其神秘文化都还停留在经验与传统的意义上,相对简单粗朴。周人则不同,他们的特殊之处在于将一种隐秘模糊的精神意识,化为了深邃的理论,更实际化为了一种可简便操作的预测手段,使神秘理念及其操作方法大大普及,成为了社会文明的有机构成。

    吕尚破坏太庙占卜的勇气,既来自商人族群奔放开阔的思维,更来自大政治家、大军事家讲求实际的精神。在中国原生文明史上,吕尚开创了另外一种人文传统——反神秘化,以大道正义为行动根基,摒弃以吉凶祸福为行事抉择标准。在后来的战国时代,这种反神秘化的精神大大张扬,成为诸子百家的普遍意识,成为变法革新大潮的精神根基。

    显然,基于周人的神秘文化传统,姬发在孟津所说的天命之言是真实的。

    另一方面的精神原因,是族群性格。周人族群是与生俱来的农耕族群,秉性厚重谨慎,又具有相对自觉的谋略意识。这种族群性格所积累的历史经验是:没有绝对的必胜把握,不能真正开始灭国大战。

    与商人发动的灭夏之战比较,这一特点更加直观。

    成汤灭夏,是秘密准备好之后一战而进,张扬豪迈地在战前公然宣示:“吾甚武……号曰武王!”阵前誓师大会,商军与诸侯的誓词是充满阳刚血气的——“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完全是同归于尽同仇敌忾的拼命复仇精神。成汤发出的军令也是,“不从誓言女……无有攸赦!”显然,这是一场激情与义愤一起燃烧的讨伐战争,一旦大军发动,不可能看到后退撤军的影子。周人灭商则不然。长期秘密准备,多方谨慎试探,大军临阵回师,姬发九年不王。第二次进兵之前,仍然要占卜吉凶。一直到真正出战前的誓词中,周武王还是谨慎地打了预防针,说灭商之战“不过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勉哉夫子!”这几句誓词的意思是:即或这次打败了,也不能灰心,要准备对商一次又一次的长期作战。血战在前,尚有如此冷静之心,周人之性格特质可见一斑。

    灭夏方式与灭商方式的不同,是商周两大族群性格的差别,也是文明内涵的差别。基于农牧渔猎商旅文明的根基,商人族群的秉性是动态的、激情的、豪迈而开阔的。基于单一农耕文明的根基,周人族群的秉性是静态的、厚重的、顽韧而谨慎的。

    不同的生存方式,铸就了不同的文明形态,不同的族群性格;不同的文明形态与族群性格,又铸就了不同的社会精神,不同的国家活动的历史命运。

    这,就是现实生存与人类精神交相激荡的历史法则。

    3.牧野灭商的战争方式

    两年后,灭商之战终于真正发动了,战场就在朝歌郊外的牧野之地。

    牧野之战的结局是人所共知的。牧野之战的具体进程,却已在沧桑岁月中模糊不清了。史料留下的灭商战事的谜团,主要是四个方面。

    其一,双方参战兵力究竟多少?

    当今的一种说法认定:武王灭商的周军人数很少,不过万人。战国以来的古典学者的普遍看法则认为:周方联军人数当在50万上下。其中,周军主力8万上下,其具体构成是:战车300辆,一辆战车编成步兵百人,则为3万人;独立编成的甲士45000人,虎贲3000人。其余诸侯联军,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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