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原生文明启示录 作者:孙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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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已经将近三百年。在如此漫长的时段里,秦人始终面临着四方面的困扰:其一,因曾经效忠殷商,秦人身负“助纣为虐”的恶名,被天下孤立。其二,在巨大压力之下,秦人族群内部不断分化,某些分支流散东方,某些分支北上,力量大为削弱。其三,秦人轴心族群僻处西陲,长期处于西部戎狄包围之中,战争不断,生存竞争极其激烈。其四,周王室始终对秦人轴心族群保持着冷漠与怀疑,即或在西周后期利用秦人反击戎狄,双方关系也是复杂而微妙的。

    到周宣王后期,秦人领袖虽然因反击戎狄而擢升大夫爵位,但仍然不是拥有独立封地的诸侯国,并未获得周王室的真正信任与倚重。就其实质而言,秦人只是周王室反击戎狄的一支借用力量而已。具有如此生存阅历的秦人,此时已经发展为政治上很成熟的特大族群了。辄遇突如其来的大事,秦人领袖层不可能轻率决事,在周人未曾求救的情况下主动发兵。因为,在严酷的生存竞争中沉浮了千余年,秦人不可能不明白一个最基本的政治策略:纵然自己愿意救周,也得周王室发出明确的求救信息,事先达成某种相对明确的盟约,才能出兵。无端出兵救周,只能事与愿违。基于这一逻辑常识,我们可以断言:秦人不可能在王室没有向自己求救时主动发兵。也就是说,在镐京灾难演变的前期,在褒姒事件之前,在周王室发出明确的邀约之前,秦人不可能起兵东进。

    剩余的可能性,只有前两种——周王室以什么形式直接求救于秦人。这两种可能性的差别,只是求救形式的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以当时的实际条件,有两个最大的事实背景,使周王室的直接求救成为可能。其一,此前的秦人族群,已经在周宣王时代开始遵奉王命反击戎狄,显示出了自己的力量。周王室对秦人的实力,尤其是秦人对西部戎狄的作战优势,是了解的。其二,周王室与秦人的沟通路径,是此前较长时期内形成的,不存在贸然探寻。

    基于上述两点,周王室求救于秦人,不管是以特使的方式,还是太子宜臼或者申侯亲自前往,都有实际的可能。这里,最重要的基本点是:周王室向秦人发出了明确而直接的求救信号。因此,秦人起兵进入关中的时间,只能在褒姒事件之后的最艰危时刻。

    2.秦人族群重新登上历史舞台

    镐京事变,引发了意义极为深远的历史变化。这种变化,主要有两方面:其一,西周灭亡,周人东迁,礼治文明开始了全面崩溃。其二,秦人族群重新登上了历史舞台,一个新时代拉开了历史的序幕。

    关于秦人救周,《史记·秦本纪》记载的状况是:“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这说明,在整个镐京事变中扭转危局的决定因素,是秦人族群的力量。秦人族群与犬戎大军浴血奋战,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战胜了犬戎,挽救了周王室。

    秦人东进救周,是中国早期国家时代最为重大的一个转折性事件。

    但是,历史的记载却极其粗疏简单,而且颇多微妙。在《史记·周本纪》中,秦人救周被忽略不计。在《史记·齐太公世家》,也就是早期齐国史中,对这场重大事变的简单记载是:“齐庄公二十四年,犬戎杀幽王,周东徙雒。秦始列为诸侯。”在《史记·鲁周公世家》,也就是早期鲁国史中,也是同样的简单记载:“孝公二十五年,诸侯畔周,犬戎杀幽王。秦始列为诸侯。”在《史记·晋世家》,也就是晋国史中,简单的记载是:“文侯十年,周幽王无道,犬戎杀幽王,周东徙。而秦襄公始列为诸侯。”也就是说,晋、鲁、齐三大诸侯国的国史资料中,都没有留下本国在这场重大事变中的表现记录,司马迁无从依凭,只有空缺。

    在当时的诸侯国国史中,秦国之外,只有《卫康叔世家》,也就是卫国国史,记载了本国的重大表现:“武公四十二年,犬戎杀周幽王,武公将兵往佐周平戎,甚有功,周平王命武公为公。”这就是说,当时最主要的相关方面——周、秦、晋、齐、鲁、郑、卫七大方面,只有秦国与卫国史料中,有关于这一重大事变的正面记载;而晋、齐、鲁、郑四国,都在国史记载中略去了三个基本事实:其一,本国是否出兵?其二,本国是否护送平王东迁?其三,略去秦人出兵作战情况而只说秦人被立为诸侯,显得极是突兀。

    《周本纪》更是和稀泥,模糊化。其对镐京事变的全部记载,是这样几句话:“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于是,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幽王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以奉周祀。平王立,东迁于雒邑,辟戎寇。”显然,周王室的国史记载方式是:各个诸侯国的表现一律不提,只说王室的相关变化。

    上述记载方式的背后,隐藏着这样的历史事实:凡本国有真实功绩者,本国国史一定正面记载,秦国如此,卫国也如此;本国表现不佳者,则忽略不计,晋齐鲁郑都是如此;为平衡全局而有难言之隐者,则谁也不提,只说自己变化,周王室正是如此。

    历史记载的简单化与模糊化,不是司马迁的错失。因为,《史记》的诸侯史,是司马迁以该国遗留史料为蓝本写的,本国不记载,《史记》也就保持了空白。司马迁对待史实的态度,给我们保留了许多极有意义的历史信息,使我们能够看到当时社会对秦人崛起的真实心态——有意忽视,以掩盖内心的某种复杂心绪。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有意的忽视,有意的简单化与模糊化,流传于后世以及当代史家,非但没有得到澄清,相反却变成了一种十分怪异的延续。譬如,当代最为详实的一本《中国历史大事年表》,对周幽王末期镐京事变的整理,同样不提秦国、卫国的出兵事件,却增加了晋国、郑国的护送东迁事件。我们相信,这种增加不是随意的,一定是有另外的史料依据的。我们要问的是:同样有依据的秦、卫出兵事件,尤其是秦人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的东进事件,为什么淡出了史学家的视野?假如没有后世对秦文明的有意贬黜,会是如此么?

    后世史家有意无意的忽略,使我们丧失了许多有重大意义的文明历史信息。其中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就是:秦人作为非诸侯国的族群武装,为什么能战胜强大的犬戎骑兵?而各自具有兵车数千乘的齐、鲁、晋三大诸侯国,为什么不敢起兵与犬戎作战?

    秦人的军事优势,究竟隐藏在哪里?

    纯粹就战力而论,当时的秦人族群,具有两方面独特的优势。

    一则,秦人具有强悍的尚武精神,有举族成军的作战传统,有长期锤炼的良好军事素质等基础优势。用今天的话说,秦人对军事与战争,有着天才的直觉。在舜帝与大禹时代,秦人的生存传统,主要在驯兽与工程两方面,其尚武精神,还算不上当时的超一流。但是,从大禹死后遭逢突变而落入低谷开始,秦人的尚武精神,在颠沛流离中有了历史性的提升。历经四百余年,至于夏末,秦人已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尚武大族了。非如此,没有鸣条之战的灭夏大功。历经商代六百余年,秦人一直是商王国镇守西陲的军旅诸侯。周灭商之后,至秦仲一代,处在西部戎狄海洋包围中的秦人族群,已经强大到可以进行大规模作战了。

    其次,到了西周末期的秦襄公一代,秦人已经具有了不同于中原诸侯的实战风格。其时,中原诸侯军是典型的兵车规制,战车昂贵,训练难度大,作战成本非常高。一次车战大失败,便很难在短时间内再度成军,并恢复战斗力。西部犬戎与戎狄族群,却是传统的早期骑兵,无论兵器多么粗简,行动都要快捷得多,作战方式也简便有力得多。综合评价,西周战车兵的实战效能,显然不如早期骑兵。这种情形,是三大诸侯国不敢出兵的真实原因。

    秦人则不同。特殊的历史,造成了秦人独有的实战风格。这种实战风格的基本面是:既不同于中原车战的教条法则与笨重缓慢,又不同于西部犬戎无序散漫的野战,而是一种既灵动又整肃的组织化作战风格。如果单与西部戎狄相比,秦人是一样的早期骑兵,兵器也未必好到哪里去,但其整体作战的组织化军事素质,却要比西部犬戎族群高出一大截。这就是战力优势。秦人所以在戎狄海洋包围中屡战屡胜,不断壮大,这种根基性的军事优势是最重要的原因。惟其如此,此前的周宣王才破除规制,下令不是诸侯国的秦人,对犬戎进行讨伐。此时的周太子宜臼,也才将秦人的出兵,看作是真正的出路。

    虽然,我们对早期骑兵的作战样式已经知之不详,但是,我们可以确定地说,自马匹被驯化以来,人类就有了早期骑兵。早期国家时代,更是有了成建制的早期骑兵。以马镫的出现早晚,或以早期马的主要用途是拉车为理由,说魏晋南北朝发现马镫之前统统没有骑兵,这是一种非常简单化的论断。

    至今,仍然存在的普遍事实是:草原牧民完全可以在没有任何装备的条件下灵动骑马、飞速奔驰。在放牧生活相当普遍的早期国家时代,为什么不可能照样如此?应该说,当时人的骑马才能,是一种非常普遍的基本生存能力,相比当今的牧民,一定更出色,更普及。忽视这种当今实践生活中仍然可见的历史元素,是完全不可取的思维方式。

    秦人参战了,也战胜了。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当时的整个关中地带,仍然盘踞着已经战败逃散的犬戎残部,也盘踞着后续进入的许多犬戎族群。周王室的中央政权,已经无法在自己的根基之地立足了。史书一句“周辟犬戎难”,将周室东迁的原因,归结为躲避犬戎灾难,足见当时犬戎势力的为害之烈。此后,周王室“东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也就是说,在周王室东迁的后续事变中,秦人的护送兵力,仍然是至关重要的护送主力。这一重要性,甚至使后世某些史家忽视了秦人出兵救周的事实,而得出一个太过简单片面的论断——秦人因护送平王东迁有功,被立为诸侯。

    在洛阳王城,周平王正式册封秦人为诸侯国,封地就是整个关中之地。

    这次封国的特殊性,在于周平王有一个特殊的条件,还有一个特殊的仪式。

    特殊的条件——“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

    特殊的仪式——“与誓,封爵之。”

    对封国条件,周平王的说法是:犬戎无道,侵夺并盘踞在我周人的岐山、丰镐之地,只要秦人能攻杀驱逐戎狄,这片土地就是秦人的了。这一说法的实际意思很明确:其一,关中之地是周人的根基,可是目下被戎狄侵占并盘踞不去;其二,秦人若能驱逐戎狄,这片丰美土地就是秦人的了;其三,假若秦人不能驱逐戎狄,这片土地夺不回来,诸侯国之封也就是一句空话,秦人就只能继续漂泊陇西。

    应该说,这种有条件封国的方式,与周王室传统的册封诸侯有着鲜明的不同。传统的册封诸侯,土地、民众、诸侯等级等要件,都是非常明确的。而这次对秦人的册封,则几乎一切都是不明确的——土地是待定的,民众是待定的,封国等级也是不明的。

    所以如此,在于两方面的历史背景。其一,自夏商周三代以来,没有哪个中央政权将曾经的王畿之地分封给异姓族群做诸侯国封地,哪怕这一王畿之地暂时被外敌侵占。周平王将周人的王畿之地分封给秦人,在当时无疑是史无前例的最高封国。尽管,这时的王畿之地已经不在周王室的掌控之中。但是,从传统礼法上说,这一封国仍然是惊世骇俗的。因此,条件是苛刻的。

    其二,周人仇恨戎狄,但却没有实力进行反击。周人感恩于秦人大功,却又不甘心将自己经营数百年的根基之地无条件地交给秦人,更不想秦人立即成为土地广大的强大诸侯。周王室要反击戎狄,只有借助秦人的军事实力。周王室要秦人真正地流血,真正地尽力反击戎狄巩固周王室,才能成为天下大诸侯。所以,策略意识很强的周王室,就生发出了如此特殊的一次封国——既反击了戎狄,又封赏了功臣。同时,又平衡了那些老牌诸侯国对秦人的种种非议。从历史的真实情况看,这一封国方式的根本点,仍然是继续利用秦人的军事实力,进一步驱赶戎狄。对周天子如此这般封国,天下的老牌诸侯们是清楚的。所以,没有人提出异议。同时,对当时的种种情形,秦人也是清楚的。因此,首领秦襄公欣然接受了这次封国。

    那么,周平王为什么还要和秦人首领盟誓呢?对于最讲究礼仪的周王室,誓约有着极为特殊的含义。所谓誓约,是对某一件大事实际条件的事先约定。这种约定,有实际约定与精神约定两方面。实际约定,在发动一方,是明确许诺条件,同时明确做不到怎么办。在接受一方,则是明确承诺,也明确做不到怎么办。精神约定,一般是自觉提出的自我承诺——若违背誓言,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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