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金屋可藏娇 作者:那那

    第三十一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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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

    ——《史记-游侠列传》

    侠,产生于礼崩乐坏、人性光辉极度张扬迸放的春秋乱世。在反抗暴秦、楚汉相争的动荡岁月里,到处是萍踪侠影,刘邦的许多部下都曾经是游侠,再加上汉初宽松自由的黄老政治,使得西汉成为游侠的第二个黄金时代。然而,侠义所追求的自由与朝廷所倡导的秩序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侠,终于不再被朝廷认可。

    西汉的第四代皇帝汉景帝锐意改革,决心要整顿弊政,他打击的重点有二:一种人是居位自傲、不服管束的诸侯;另一种人就是以江湖之道控制地方的豪强游侠。汉景帝派了外号为“苍鹰”的严吏郅都整治济南裥氏一案,拉开了朝廷在全国范围内大批诛杀豪侠、打击江湖的序幕。到汉武帝,继承他父亲景帝的作风而变本加厉,大用酷吏如宁成、周阳由等,每到一处,必使豪侠血流成河。

    游侠的黄金时代结束了,郭解,在劫难逃。

    “原来是名满天下的郭大侠。小女子有礼了。”陈娇看着眼前这个后来被司马迁列入《游侠列传》而名载史册的男人,眼中带着怜悯。

    “不敢。”郭解说道,“今晚多有得罪。不知两位姑娘姓名为何?解虽一介平民,然若有缓急之事,可为二位尽力一二以报今日之恩。”

    “先生过谦了。关东郭解,侠义之名誉满天下,只得你一句话,关东少年莫有不从。”刘徽臣并非那种养在深闺的无知闺秀,对于郭解之名也是久有所闻,当下生出仰慕之心。

    “不过是些许虚名。”郭解笑了,这一笑之中的谦和,使得他原不出色的五官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魅力。他的为人,确如史书所载,谦和温厚。

    “先生,今晚这是?”刘徽臣知道郭解此人,在关东素来是深受爱戴的,纵是官府中人在邻里之间也未必有他那么高的威望,只不知为何今日竟然落到了被官差追杀的地步。

    “郭某奉皇命徙入关中,日前与杨氏季主略有争执,失手杀之。如今命案在身。”郭解苦笑道。

    陈娇冷冷地看着他,知道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杨季主的家人上告至武帝处申述冤情,又被郭解的崇拜者在宫门外截杀,这种赤裸裸的对朝廷权威的冒犯行为,才是汉武帝最终决定对郭解实施逮捕的原因。

    “那,先生,这是打算去哪里?”刘徽臣许是因为自幼生在王府,对人命并为太放在心上,又或者是,对于西汉时的人来说,一言不合动辄杀人的游侠行径是太过普通了。

    “家母已安置妥当,解正打算离京周游以避灾祸。”郭解对自己的打算毫不避讳。

    “此番周游,是打算等到朝廷下赦令吗?”刘徽臣追问道。

    “徽臣,郭大侠智慧过人,怎会不给自己留退路呢?杀杨季主定是赦前之事。”陈娇打断刘徽臣的问话,直视着郭解说道,“小女子说的,可对?”

    “这位姑娘,你有话可直说。”郭解早就发掘这两位女子中,年纪较小的那个和世间的很多少年人一样对自己充满了崇拜,而另外一个则冷静得可怕,从头到尾都在以一种观察的眼神看着自己。

    “茂陵初立,天下豪杰并兼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好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陈娇念道,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郭解,“此中关键,不在内实京师,而在外销好猾,难道郭大侠真的不明白吗?”

    “……”郭解一阵沉默,是的,他的父亲因为任侠被孝景帝所诛杀,游侠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怎样的代价,在当代的侠士中没有比他更清楚了。如今朝廷对他发出的通缉令中所隐含的信息他又怎会看不出来呢。

    “交浅言深,恕小女子无理了。”陈娇看出了他的深思,继续说道,“此乃非战之罪,小女子看来朝廷整顿游侠的决心早定,而您,身为天下第一名侠的命运,也早已注定。‘自古言勇侠者,皆推幽并’郭大侠从此过,可是打算到太原,托庇于此间少年吗?”

    陈娇话刚说完,便看到郭解脸色一变,仿佛是没有想到会有人轻易看穿了他的打算。陈娇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先生名满天下,此去自然一路顺畅。而天下侠士,信义为先。助先生离去者,终不肯再出卖先生,则恐怕这些人为了保护先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陈娇所说的这些并没有夸张,在历史上,郭解自关中逃往太原,一路上畅通无阻,也不曾掩饰自己的身份,每到一地都有人隆重接待。而后来追到的官差在审问每一个接待他的人时,得到的都只是冷冰冰的尸体,其中甚至有很多人和郭解从无交往。由此可以看出,在当时,关东大侠郭解享有多大的名声,人们宁愿死也要保护他。

    “先生啊,有越多的人保护你,朝廷就越不能放过你,因为那表示你能影响到的人越多,因为这些精于武艺的少年侠士们本来应该是从军报国的栋梁之材,而他们却因为仰慕你走上了和朝廷作对的道路。”陈娇说完这话,就停了下来,看着直冒冷汗的郭解,最后说道,“小女子敬重先生,尊称你一声郭大侠。只想问一句,以此如山尸体救先生一命,难道是先生所愿吗?”

    “相传……”郭解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涩涩的,“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以授天下,乃权授舜。临终有言,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说完,竟是摇头苦笑不已。

    “先生,”刘徽臣看到满脸灰败的郭解,也猜到了他此刻的心思。

    陈娇听到郭解这番话,知道他心中已经完全想明白了,对未来也做出了选择。她想了想,最终说道:“韩非子有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朝廷所惧者,游侠之害滋生于天下,又或联络诸侯,最终危害国家。大汉内有诸侯之乱,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国家多难,正是我等出力之时。而小女子听说,卫青将军奉命调集大军,今春即将出关作战,此乃重振国威之时,也是追随先生那些少年侠士们建功立业之时,先生门人众多,若……”这是为郭解族中及门下众多的追随者寻一条活路。

    郭解神色复杂地看着陈娇,那眼中闪着疑惑、感激和些许说不出的恨意和恼意,这让陈娇说不出话。郭解见陈娇停顿了下来,也知道是自己的眼神给了陈娇压力,便闭上了眼,仰头长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就此逃离,多得一二日的活命,还是回长安去面对。郭解心中有些纠结。若没有遇到这位姑娘,大约还可以多骗自己一些日子吧。郭解啊郭解,一切事情早已经安排妥当,你这是怕死吗?

    看着郭解紧皱的眉头,陈娇忽然紧张了起来,正如她刚才所说,她对郭解还是交浅言深了,万一郭解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高尚,而是决定从此隐姓埋名地苟活。那么,今日自己和刘徽臣,怕是命在旦夕了。

    过了一会儿,郭解终于睁开了眼睛,眼中已是一片澄净,他望着陈娇问道:“这位姑娘,可否将姓名相告?”

    “彭城煤行,陈皎。”陈娇提到嗓子眼的心一点一点地放下,心情却也一点一点地变得沉重。

    “陈姑娘,多蒙点醒,以后该怎么做,郭解心中有数。”郭解的神情很是严肃,“解有两名亲传徒儿,性情纯善,武艺尚可。世事艰难,希望将来姑娘对他们多加指点。”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郭大侠若有所托,小女子定当尽心而为。”陈娇向郭解屈身行了一礼,这一礼郭解也受得起,毕竟他即将付出自己生命的代价,去挽救很多很多人的性命。

    “告辞!”郭解拱手行礼,越窗而去。

    “天下第一侠士,他的确当得起。”陈娇望着郭解离去的背影,感叹道。

    “姑姑,你何必如此……”刘徽臣自然知道郭解这一去必然是想见无期,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陈娇要对郭解说这一番话,断了他的生趣。

    “徽臣,我这么做,固然是为了全郭解的侠名,却也是为了你我二人。”陈娇淡淡地说道,“你我毕竟是女子,而彭城煤行,早在朝廷监视之中,动弹不得。我需要一个外援,助我做一件事情。”

    她转步走到桌边坐下,看着立在一边的刘徽臣继续说道:“徽臣,游侠者,重信诺,轻死生,对我来说是最佳人选,最佳的传信人选。”

    ****

    茂陵邑-陈府

    这座府邸的匾额上崭新的油漆和府内隐隐散发出的油墨香味,都再再显示着,它刚刚经历了一次易主。

    “小姐,户籍之事,已经办妥了,您放心。”陈娇端坐在大堂之上的椅子里,听着茂陵邑分行的张管事给她报告道。

    “嗯。你先退下吧。”陈娇点了点头,温言说道。煤行在各地的分行管事都是她亲自指派的,这位张管事也是当年在彭城煤行表现不错的一人,被她亲自指派来此处的。

    张管事离去后,陈娇正打算和刘徽臣商量一下房间分配,忽然感觉到外面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诧异地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来人竟然是她的贴身婢女,阿奴。

    “阿奴!”

    “小姐。”阿奴看到陈娇,喜极而泣,整个人扑了上来,“小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娇愕然道,但是心中却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是公子送我来的。说在这里可以等到少爷。”阿奴边拭泪,边说道。

    “姐夫……”陈娇沉吟道。

    这一声姐夫,却是引来了刘徽臣的侧目,她自然是了解这位姑姑的家庭构成的,堂邑侯家哪有第二个小姐啊,便是庶出的也没有啊。

    陈娇抬眼看了下刘徽臣,知道自己和李希的交往,并不适合让第二个人知道,便开口说道:“徽臣,一路舟车劳顿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府中的房间由你自己挑。”

    刘徽臣最是知情识趣,虽然明知陈娇这是在打发自己,却也不点破,只是乖巧地退下。

    待刘徽臣一走,陈娇立刻迫不及待地握住阿奴的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姐姐和姐夫好吗?家里没什么事吧?”

    “小姐放心,家里一切都好。”阿奴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小姐那日一去不归,夫人和公子都十分担心,便派了人去寻。第二日,夫人便将大家都召集了起来,说我们要搬家了。阿奴便随着夫人他们上了车,一路来到这里……”

    陈娇一喜,打断了阿奴的话,问道:“你是说,姐姐和姐夫也在这府上。”

    “不,没有。”阿奴摇着头否定了陈娇的话,直让她的心如被泼了一盆冷水。阿奴毕竟年纪小,也没有注意到陈娇的脸色,只继续说道,“阿奴随夫人他们走了好长的路。有一天,公子将阿奴单独招去,让庄昕送我离开。说是送我来来见小姐。”

    “那庄昕呢?”陈娇追问道。

    “庄大哥送阿奴来了之后,就走了。他临走的时候说,再两日小姐就会来,果然今日小姐就来了。”阿奴开心地笑道。

    陈娇却不似她这般单纯,心中只觉得沉甸甸。通过阿奴的叙述,可见李希等人很快就得到了自己的消息,并迅速遁去,他甚至“预料”到了自己会来到茂陵,提前将阿奴送了来。

    姐夫,你到底想做什么?从我的身上,从陈皇后身上,你想得到什么?陈娇闭上眼,脑中清晰地浮现李希那双精光四射的双眸,觉得自己是越发的猜不透了。

    ***

    “解平生睚眦杀人甚众,上闻之,下吏捕治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亦皆有绝异之姿。惜乎,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

    ——《资治通鉴-卷第十八》

    “听说了吗?关东大侠被诛了!”

    “早知道了。听说还是卫将军监斩呢。却是可惜了英雄。”

    陈娇挑珠花的双手轻颤,知道郭解终究没有逃过这一劫,心中有些难过。

    “姑姑……”刘徽臣附到她耳边,正想说些什么,却被陈娇一个挥手给拦下了。刘徽臣立刻醒悟,此刻并不适合谈论郭解之事。

    “小姐,这珠花给你戴很漂亮啊。”阿奴从珠花中抬起头来,兴奋地说道。

    陈娇对她微笑道:“阿奴喜欢吗?若喜欢,便都买下了吧。”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婢女,但是陈娇对于身世可怜的阿奴却是天然多了一份恋爱。

    店老板听到陈娇这话,立刻快速地将各色珠花打包,生怕陈娇反悔的样子。

    听了郭解的事情,陈娇顿时也没有了逛街的心情,虽然原本是想好好了解一下茂陵邑的。她开口说道:“今日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

    三人之中,以她为主,自然是没有异议。回府之后,刘徽臣便回了自己的房间,而阿奴却坚持跟在陈家旁边随侍。陈娇拿她没办法,也只能允许了。

    “站住!”随着这一声冷喝而来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剑,悬在陈娇的脖子前。跟在她身后的阿奴立刻就要惊叫出声,却被陈娇立刻按住了双手,暗示她安静。

    陈娇心中一惊,面上却强做镇定,说道:“不知是何方来的壮士?此来是想做什么?”边说,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旁边人。却见一灰色衣衫的男子持剑相胁,而他的肩头还靠着一脸色惨白的少女,显然是受了伤。

    “此间的主人在哪里?带我们去见她!”那青年说道。

    陈娇见此人带着伤患来此,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说道:“可是郭解大侠的两位高徒?我便是这府中的主人。”

    那青年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没有想到自己师傅令自己投靠的人,竟然如此年轻。

    “那位是令师妹吧?我看她伤得不轻啊,再不治疗,怕是不好吧。”陈娇提醒道。

    那青年又观察了陈娇一番,在确定她造不成什么威胁之后,将剑放下,说道:“在下郭嗣之,奉师命前来拜访姑娘。这位是在下的师妹,宁释之。”

    陈娇点了点头,问道:“令妹……是否需要在下命人去延请大夫?”

    “不必了。”郭嗣之摇头否决了陈娇的提议,说道,“这等小伤,在下自有办法,只需要姑娘为我师兄妹二人安排一房间,这两日为我二人送上三餐,即可。”

    “这容易。”陈娇说道,她转过头,对受惊不轻的阿奴说道,“阿奴,你熟悉府里的布置,带这位公子去一个偏僻的厢房里休息。”

    郭嗣之见她如此痛快,又想到之前师傅的吩咐,犹豫了一下,说道:“虽然我甩开了追踪之人,不过以防万一。还请姑娘暂时对外隐瞒,我二人今日入府之事。”

    听他这么说,陈娇的眼睛有意识地瞄向了宁释之肩头的伤,心中若有所悟,沉着脸点头应道。

    看着郭宁二人离去,陈娇心有余悸地想,她搬来此处不过十余日,这些日子那郭解应在大牢之中,竟然还能探得她的消息,告知自己的徒弟,这份能量,果然不小。难怪,汉武帝容不得他。

    ……

    陈娇看着在自己眼前恢复得差不多了的宁释之,心中感叹,所谓的侠,果然是全不将国家法度和人命放在心上的。若不是宁释之拔了那书生的舌头,汉武帝怕是不会这么快决定杀死郭解吧。宁释之的肆意妄为,断送了刘彻对主动现身认罪的郭解的最后一点好感,也断送了郭解最后的一线生机。

    “陈姑娘,义父临终有言,让在下和师弟前来投奔姑娘。今后,姑娘若有所命,郭嗣之无所不从。”郭嗣之对陈娇拱手道,“前几日,因为师妹的伤势,没能正式拜见姑娘,见谅。”

    经过这几日,陈娇早已经知道,当日他们是去法场劫人不成在就近逃到了她府上寻求庇护的。也亏得他们逃脱的时候,甩人甩得彻底,而她这陈府素来没和郭解有过什么瓜葛,这几日倒也逃过了官兵的搜捕。听说那些曾经和郭解交好的人家,近几日都快成了官兵的常驻地了。

    “郭大侠不必多礼。”陈娇心中叹了口气,两名弟子如此脾性,怪不得郭解放心不下,要将人托付与自己了。面对国家庞大的暴力机器,竟然还想着挽救郭解,这不是存心给郭解招祸吗?这样一来,怕是汉武帝就算原存了放过郭家的心,此刻也是灰飞烟灭了。

    陈娇站起身,说道:“近日城中并不太平,两位且先在此处静静养伤,待风波过去,我们再行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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