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酒壶道:“殿下,微臣不明白,乱世与战中,范蠡立下这般多功劳,越王灭吴后,大赏群臣,他却在那个当口留书勇退。是为何来?”

    营帐中点着数支牛油巨烛,如小儿手腕般粗细,烛心未剪,烈烈的火焰映在眼睛里,曲斌隔着案几望向周牧白,眼眸中何尝有半分醉意。

    话只有一半,未曾说的,是范蠡离开越国辗转至齐国,想起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大夫文种,遂投书一封,劝他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

    时年文种称病不朝,却最终难逃赐死。

    漫天繁星垂旋天幕,一个不用当值的小兵盘腿坐在篝火旁,陶埙吹出古朴苍凉的曲调,西出关外,黄沙渺渺。

    灯烛下的一席话,并没有后来。

    次日一早,周牧白带着沈岚与睿王府十二亲卫回京,曲斌骑着良驹送到营外三十里,只拱手道了一句:“殿下珍重。”便即转身回营。

    瑞京的气候比西陲自是精细了许多,暮春四月,正是多雨时节,周牧白独坐在小小的抱夏中,小瓷杯里的茶水早已凉了。

    外头传来叩门的声音,房门打开,却不是这几日伺候她三餐的小宫婢,而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全敬安。

    全公公走进房里,折身请安,尖细着嗓音言道陛下请睿亲王往衍华殿。

    春雨落了几乎一日,衍华殿的院子里积了薄薄一层水渍,苗圃里娇弱的繁花已经盛放,还未来得及傲视群芳,已被风雨打得低垂了花萼。

    全敬安打着一柄玉竹油纸伞,送睿亲王到衍华殿。

    穿过华堂,绕过长廊,衍华殿的暖阁前悬着五色珠帘,清风拂过,珠帘叮咚作响。全公公躬着身,细声回禀:“陛下,睿亲王到了。”

    良久,里边传出周牧宸的声音:“让她进来。”

    全敬安打起帘子,周牧白只身走了房门,却见四个小丫头穿着粉红青葱的短坎儿,都垂着眼睛抱着大食盒走站在两旁,等牧白从她们面前走过,才低着头退出门去。

    宫里向来有“无地不毯”的说法,何况还是料峭春寒的时节,这小暖阁的青石板上铺着大锦万福绒毯子,周牧白的皮子朝靴上沾了雨水,便在毯子外略站了站。

    两张翘头几案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菜肴,周牧宸坐在上首,“唔”了一声,抬手指向另一张翘头案子。

    周牧白谢了坐,矮身侧在下首相陪。

    屋中再无旁人,只兄弟两个,在这寂寥深宫的一角,沉默的举箸。

    皇帝不说话,周牧白自然也不知说什么好。食不知味的用了几箸,便听到外间有声响,小丫头抱着酒坛子进来,跪在堂下,拍开泥封。

    周牧宸道:“御酒坊里新酿的冰梨花,有些儿甜滋味,可惜掀开了盅盖儿就容易跑香气,特留了一坛子,你尝尝。”

    周牧白听说,忙跪下来谢恩。

    周牧宸却笑道:“喝个酒还得磕头,这饭食可还怎么吃呢。”

    说得周牧白也笑。可她心里到底有些沉甸甸的。皇帝绝口不提西陲之事,她也无法问他为什么将她扣在宫中。

    冰梨花酒醇甜而柔和,入口之后还有淡淡的回甘,带着梨花的清香,在余味中清清爽爽。

    周牧白心事重,不知不觉间多饮了几杯,面上已泛出薄薄的红晕。

    天色暗沉,支起的窗屉子外落雨一刻不停。全敬安已悄悄溜到小隔间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站在廊下竖起了耳朵。可惜屋檐下雨势绵绵不绝,他几乎把耳朵贴在了珠帘上,也听不到内间暖阁里的说话。

    好在小丫头们都被打发出去了,他仿佛牙槽疼似的吸了口气,跺跺脚抱着拂尘,将手又袖进了袖筒里。

    周牧宸见一坛子酒竟喝得见了底,他放下筷箸,眼里明明暗暗的,“三弟,昨夜里,朕梦见父皇了。”

    周牧白缓缓的眨一下眼,抬头看她皇兄。

    “父皇教导我,守成之主,心正仁厚,方为百姓之福。”周牧宸隔着两道卷翘的几案,深深的望住她眼睛,“你说,朕的心地,可算仁厚?”

    周牧白侧头想了片刻,杯盏里醇绵的酒香还余着几分,她的眼里带了醉意,坦言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克己复礼,勤政爱民,百官上柬,凡有黎民之所请,陛下必躬亲以慰。”她点着头:“陛下是个好皇帝,父皇心中定然很欣慰。”

    她竟说出他是个好皇帝这般直白的评价,可见是真醉了。

    周牧宸看她迷迷瞪瞪的样子哭笑不得。

    可这本就是他一手安排的。

    他起身走开几步,拿了一只紫檀匣子,匣子里有数本折子。他将它们一叠子取出来,都放置在周牧白的案几上。

    周牧白虽是醉了,可还知道奏折是不能看的,她没碰那几道册子,只抬着眼望周牧宸。

    周牧宸站在她面前,居高而视,声线凉凉的,倒听不出喜怒:“有人参你在西陲拥兵自重,有人参你意图裂土分茅,有人参你,对朕,对江山,有反心。”

    周牧白一句一句听着,略侧着头,呆了好一会,才慢慢言道:“皇兄,你信么?”

    周牧宸楞了一下,她问的不是陛下,这一刻下意识里,她唤他做皇兄。

    他没有接她的话,在她面前踱了两步,站在盘龙烛座跳跃的灯火旁,逆着光,看不清喜怒哀乐。“按律,亲王反叛,当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部会审。牧白,如若要将你交由大理寺,你可愿意去?”

    周牧白脸上还是怔怔的,接口道:“自然是去的。”

    皇帝静默的望她半晌,沉闷的道:“可是朕,不愿意你去。朕不愿意让满朝文武看朕的笑话,说朕的兄弟一个一个都急着串权夺位,急着让朕众叛亲离。”

    周牧白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可她看到他转身在案后取出一只碧玉酒壶,她就恍然明白了。

    酒壶通体碧绿,是用一块极好的完整玉石雕刻而成,上边还有吉祥如意的纹饰。

    周牧宸亲手执壶,在周牧白案几上的小酒樽中斟了满满一杯。紫缎的衣袖锁在手腕上,衬得酒樽里清澈的水体微荡。

    “你可知这是什么?”他问。

    “金盏酒。”她尽量稳住声音,可依旧有些虚颤。

    金盏酒,华丽而富贵,其实它有另一个更通俗易懂的别名:鸩酒。

    周牧宸道:“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周牧白深吸了一口气,曼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次未得御旨便擅往西陲,是微臣之过错,究其根本,千头万绪竟已无从说。”她离开几案,跪到周牧宸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陛下要赐臣死罪,臣领旨谢恩。只是内子在重门深院养儿育女,于臣在外间所作所为实是分毫不知,微臣只求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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