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苏辅国细细看望片刻,点了点头。

    “这也是人情之常,你们去罢。”

    苏辅国想了想,又道:“明日早些来,吃了晚饭再回去。我有些关于十宗的事想问你,让你夫人陪着拙荆四出散心。”

    勾志香原本微露失望之色,听得双眼一亮,拉着澹台王图的手低声道:“姊姊也是宣化人氏,那真是太好啦。明儿陪我到处走走。”

    澹台王图笑道:“小妹自当从命。”

    丁保好不容易寻得脱身的机会,镇定地拜别苏辅国,拉着澹台王图的手便要离去。忽听一人沉声道:“且慢!”

    却是木沧海。

    “启禀二公子,为免有个什么意外,还是请几位护送丁参军夫妇离去。”

    他阴沉一笑:“又或请参军大人交代一下去处,倘若二公子或夫人一时有事寻找,难不能教下人将偌大的宣化翻了过来?”

    苏辅国本想说“不必了”,一见丁保目光凝起,心意忽变,点头:“也好。丁参军,你夫人府上何处?翁家姓谁名甚?”

    丁保自是答不出,但心知眼下是脱身关键,切不能慌张,俯首道:“在下泰山姓柒,居处须问内人。宣化我也是头一次来。”

    澹台王图代替小狐仙活着,小狐仙正是姓柒,也算是她的真姓,短短三句里没半个虚字,自不怕被苏辅国看穿,却未实答。

    这下轮到澹台王图接口了。

    她心中犹豫:“世上真有‘每问必实’的异能么?也不知是不是虚张声势。”

    须知一旦透露去处,以木沧海的脾性,只怕她二人前脚刚出驿馆。杀机随后便至,全无防备,岂非糟糕至极?若然扯谎隐瞒,万一被苏辅国看穿,又势难生出此地。

    这……该怎办才好?这个险。到底该冒不该冒?

    澹台王图手里捏了把冷汗,却无法考虑太久——瞬间的迟疑,是以教苏辅国在心中做出判定,将情况一下子推到最糟的境地。

    她咬着樱唇正欲开口,突然堂中“呃”的一声,木沧海单膝跪地。竟呕出大口鲜血,高瘦苍劲犹如枯松般的身躯倏然倒落,模样极是骇人。

    “师傅!”

    苏娄才、李青桥双双抢上,将他扶入太师椅中,木沧海吐血不止。溅得胸口、脚边大片殷红。他呕出的血量极为惊人,若是换了余子,恐怕早已气绝。饶是如此,木沧海亦呕得面色煞白,手是瘫软,气息奄奄。

    “快去请大夫来!”

    苏娄才回头虎吼,见那跟着木沧海一起过来的昆仑奴伏在门外,锅炭似的大脸咧开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心头火起,一个箭步窜出厅门,单手揪领。将昆仑奴几百斤的胖大身躯重重撞在木门板,怒道:“这是怎么回事?说了!”

    昆仑奴被扼得青筋暴露、双眼翻白,张着腥红色的血盆大口荷荷喘气,但不知是错觉抑或其他,扭曲的肥厚嘴唇看来还是在笑。

    “他……受……受伤……每天……血……一个时辰……哈、哈、哈……”

    苏娄才神智稍复,想起侯爷及夫人都在场。自己更是身负“寒门铁衣”的指挥大任,松手摔开。整了整衣襟,吩咐道:“派人去请大夫!馆内若有驻医也先唤来。速备清水布巾。快去!”

    易大海领命而去。

    李青桥接连点了几处穴道,见师傅仍呕血不止,宽阔的额头沁出油汗,回头道:“老大,没……没用!我拿补心丹……”

    伸手往襟里掏。

    苏娄才喝止道:“不成!呕血不止,恐将噎息!”

    李青桥陡然醒觉,顿时手是无措。

    苏辅国撩袍奔至,目光一睨昆仑奴,森然道:“这是怎么回事?说!”

    昆仑奴抚着半颈似的肥厚喉管,贪婪地吞息着,咧嘴道:“主……主人受了伤,很怪的伤。每天有一个时辰会吐血不止,吃药、点穴都没用。这两天主人都将自己反锁在屋里,吐……吐完了才肯出来见人。”

    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愕然。太师椅上,木沧海面色煞白,呕出的鲜血已不如初时汹涌,却难以顿止。他以手掩口,血水不住从指缝间溢出,眼袋鸟清浮肿,满布血丝的双眼阴沉得怕人,宛若伤兽。

    要不多时,请来的大夫揉着惺忪睡眼,手提医囊匆匆赶至,号了半天的脉却号不出个所以然来,木沧海呕血依旧,难以开口。

    苏娄才皱眉:“大夫!家师究竟受了什么伤?这般喀血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挺不住。”

    那大夫一抹额汗,面色惨然,嚅嗫道:“这……小人实是不知。令师既无风寒暑湿燥火之邪症,亦非喜怒忧思七情惊扰;不见火灼血热,下注于胃,肝、脾又未有损伤……小人行医已久,从不会见过这种情形。倒像是……像是……”

    抖着手以绸巾拭汗,嘴唇发颤,未敢直视主位上的辅国侯大人。

    他被人从府里拉出来时,并不知道要看的病人乃是辅国侯的幕府首席,早知如此,就算推诿不得,也必先与家中老小挥泪诀别、妥善交代后事。迄今还能支持着不晕死过去,纯是担心一己之失祸连满门,无端端害死了父母妻儿。

    苏娄才看出他吓得魂飞魄散,强抑怒气,温言道:“大夫但说无妨。”

    大夫道:“倘若用错了针,误伤了心脉,阴血妄动,也可能会如此。”

    苏娄才不觉沉吟起来。

    适才一阵慌乱,他也曾为师尊搭过腕脉,并不觉得师傅有内伤的迹象。况且,以木沧海《修罗魔功》的强横造诣,当世能用内力将他伤到喀血不止、难以自制的人,恐怕今时今日四海宇内一只手都数的出来。有无内伤,木师自己还不清楚么?

    但若无内外伤,这般吐血吐个不休的病征,也算邪门至极了。

    他本以为是毒物,但木沧海亲口对弟子说过,他少年时有奇遇,对毒物的抗力远胜常人,药倒他绝非易事。

    经大夫一说,苏娄才又觉有几分道理,师傅可能是中了半毛针之类的暗算,故身无外伤,针尖却残留在体内,使阴血妄动,五脏六腑皆禀气而逆,胃血登时一发不可收拾。

    “师傅!”

    他凑近木沧海耳畔,低声问:“您可有什么地方疼痛不适?”

    木沧海面如淡金,捂着口鼻的指缝间仍不时汨汨渗血,围着脖颈下颔的白棉巾子洗了又拧、拧了又洗,始终赶不上血渍晕染的速度。他闭目摇头,掌中捂着一丝黯哑闷声:“没……没有。”

    苏娄才皱眉起身,转头问那大夫:“依大夫之见,该如何是好?”

    大夫手是无措,片刻才道:“小……小人想,先由中脘、脾俞、是三里等几处穴道用针,倘若不成,再试内庭、曲池、内关、血海……”

    一旁王小狼突然睁眼怪笑了一阵,舐唇道:“倘若你只有一次的机会,要扎哪里?”

    大夫闻言一怔,愕然道:“怎……怎只有一次机会?”

    王小狼苍白的薄唇微微扭曲,咧嘴笑道:“你的脑袋没了,还晓得扎针么?”

    大夫这才会过意来,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簌簌发抖。王小狼撑着扶手摇晃欲起,捆满白布的右臂细如枯枝,既像蛛虫长肢,又有几分僵尸模样,咧着白唇血口,歪斜低俯:“说呀!只有一次机会的话,你扎哪里?”

    “小狼!”

    李青桥皱眉上前,低声道:“躺好!莫添乱。”

    王小狼如傀儡一般的任他挟回原处,咯咯笑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扎哪儿,难不成一针一针试?这能做大夫我也会!咯咯咯咯……”

    李青桥与苏娄才面面相视,知他所说是实。大夫为了活命,硬着头皮乱扎一气,徒然断送师傅的性命而已,这个险决计冒不得。

    正自发愁,忽听木沧海道:“找……找扁鹊堂的医鬼那刹海来。让……让他瞧瞧。”

    语声略见中气,众人转过头去,见他坐起身来,面上血色略复,居然一瞬间便好转许多。

    苏娄才微微一怔:“师尊……”

    立时会意,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医鬼”那刹海名列央土三医之一,是当今扁鹊堂堂主的师叔,扁鹊堂辈分最高的人物,乃当今一等一的医道大国手,尤精外科,以“神锋、续断、死不知”三绝闻名于世,人称医鬼。

    木沧海指明要找医鬼那刹海,显然受的非是内伤。苏娄才熟知江湖掌故,了然于心,盘算着要如何派人往扁鹊堂,将这位传说中的古怪神医请来为师傅疗伤。

    却见木沧海朝上座一拱手,勉力道:“启……启禀二公子,属下每……每日便只发作一次,发作时虽然严重,时间却极短暂。有娄才辅助,不会碍着祈祷赐福论法之事,请二公子不……不必挂心。”

    苏辅国蹙眉静听,片刻才点了点头,挥手道:“其他的事,明儿再说罢。娄才,送你师傅回去歇息。”

    苏娄才躬身领命,唤来软榻,抬木沧海离开大堂,李青桥、王小狼二人也随之离去。

    经过连番折腾,苏辅国与勾志香已疲惫不堪,丁保二人乘机告辞,苏辅国并未留难。

    两人并肩走出驿馆大门,挽着手信步转过一条巷子,交换眼色,不约而同地施展轻功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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