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船下三峡是件轻松的事,虽然才在正月间,江风还冷,这时候的船又不如几千年后的轮船跑得快且平稳,但对绮年来说,也还是容易应付的。林悦然年纪虽小,却是在广西生活了五六年的,坐船也只当玩儿一样。倒是杨嬷嬷晕船晕得天旋地转,在舱里睡了一路,直到登岸换了马车,方才慢慢地缓了过来。

    “姑娘,大概明日就能到京城了。”如鹂连蹦带跳地回到马车上,兴奋得双眼闪亮。

    绮年手里拿了本棋谱却没在看,正揣着手炉听杨嬷嬷讲吴家的旧事,闻言瞥了如鹂一眼:“看你那兴奋劲儿,进了京规矩就大了,你不去找刘嬷嬷好生请教,是想挨手板子不成?”这小丫头,总是没有如燕那么稳当。

    如鹂吐了吐舌头,赶紧规矩坐好:“如燕姐姐这几天一直在问呢,回来会教我的。我也去了,怕没人给姑娘伺候茶水。”

    绮年叹了口气,扔下棋谱:“嬷嬷也喝口茶吧。这些年咱们都在成都,如今舅舅家里是什么规矩,还是等如燕回来再问问吧。”如燕打着问规矩的旗号,这一路上都在跟刘嬷嬷打听吴家的事。

    吴老太爷是六年前就过世了,老太太身体倒是康健。虽然膝下算是有两个儿子,但是庶出的吴二老爷吴若铮如今却是在济南府任正四品知府,合家都不在京中,因此吴府只有吴若钊一房住着,倒也宽敞自在。

    吴若钊娶妻李氏,是四品文官之女,生了嫡长子吴知霄。下头有两个妾,一个是老太太赏的丫鬟孙氏,生了庶长女吴知雯和庶子吴知雱;还有一个妾赵氏却是上司送的,也生了个女儿叫吴知霏。

    单这一房,就有妻有妾,有嫡有庶,绮年听了顿时觉得头大。然而吴若钊已经算是相当自律的了,听说纳妾也是因为李氏生儿子伤了身子不宜再生养,这才纳来开枝散叶的。但是妻妾之间的关系……从刘嬷嬷略微有些躲躲闪闪的回答看来,应该不是很愉快,似乎孙氏仗着生了儿女,又是老太太赏的人,在家中多少有几分拿大呢。

    这样的家庭,又不知道兄弟姐妹们的脾气,绮年真心觉得,这日子恐怕不会很清闲的。不过这却不是她能选择的,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多打听一点,免得事到临头手足无措。

    如鹂偷偷观察一下绮年的脸色,笑着说:“方才刘管事说了,前头就到近京镇,虽说是个镇,可是京城附近的要冲,来来往往每天也不知有多少人过,比京城都热闹。我们到了那边就不赶路了,还可以在镇子上走走,休息好了,明儿轻轻松松再走半日,就进京了。”

    这消息倒是不错。这个时候的路可不是什么柏油公路,就是官道都免不了坑坑洼洼的,更别说那些普通的道路了。

    绮年幸而是年轻,平常也注意多活动锻炼身体,都觉得这一路下来骨头都要抖松了。幸而是进了二月,天气渐渐和暖,坐在马车里也没前些日子那么冻手冻脚的,倒觉得好些。林夫人这个年纪,在广西养尊处优惯了,连着坐了这些天的马车精神都快没了,听见今天可以提前歇下,当即念了声佛。林悦然倒是兴致勃勃:“娘,我要去走走。”

    林夫人只想着赶紧找了驿站歇下:“这一路颠簸的,你还不累啊?”

    “不累不累!”林悦然坐这二十几天的马车,真是无聊透了。这马车都是租来的,并不宽大,除了能坐着或半歪着,什么也不能干,早就闷坏了,“周姐姐也去!”

    绮年听了青翘来传的话,半点不想去。这种交通要地,来来往往的人太杂,什么小偷无赖碰瓷的肯定也少不了,没事还是别乱跑的好。正想着说句什么话婉拒一下,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就听前头乱纷纷的。如鹂不用绮年说就已经探头出去:“双福,去看看怎么回事。”

    双福是刘管事带来的小厮,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十分灵活有眼色,身体也结实,千里万里的跑下来,丝毫不显累,闻言立刻溜下车辕往人群里钻了进去,片刻又钻了出来:“前头有辆驴车撞了人,苦主拉着要钱呢。”挠了挠头,“不过据小的看,多半是碰瓷儿的。”

    “你怎么知道?”绮年含笑。这小子猴精猴精的,真是粘上毛就可以上树了。

    “嗐,那拉车的驴老得牙口都快没了,一步三晃的能有多快?怎么就撞上了人?”双福比划着,逗得如鹂直笑,“别看那苦主躺在地下哼哼,可是人去拉就撒泼打滚的,真要是撞了,哪有那么大的精神头儿?可怜那驴车上坐的好像只有姐弟二人,年纪都还小呢,遇上这种无赖,自是没了办法。”

    “姐弟二人?没有大人在旁?”

    “小的看那俩姐弟还穿着孝呢——”双福偷偷看了绮年一眼,断定她并无不悦之色,才接着说,“怕是家里已经没有大人了。倒是旁边有个老嬷嬷,也不顶什么用。”

    这真是……同病相怜。如果换了是别人被碰瓷,绮年未必会管,但是听了双福这话,不禁油然生起一种伤感,往前倾了倾身:“刘管事——”

    刘管事是个人精,已经听出了绮年的意思:“姑娘,这种事……怕是不好管。”

    绮年略一犹豫:“让双福去问问吧,如果那人要的不多,就当随手做件善事。不与那无赖纠缠,想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这样处置刘管事倒是赞同的。虽然吴家是官宦之家,但出门在外,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倘若绮年非要让他去仗义执言搞清楚个是非曲直,那简直是自找麻烦,但是如果仅仅是代出几两银子——吴家还不缺这点银子,就是每年冬季施粥出去的银子,也不知是这个的多少倍了。而且前头堵成那样儿,早点打发了人也好早去驿馆歇下,后头马车上还有总兵夫人呢。

    双福拿着银子包一溜烟地又钻进人群里去了,绮年也就放下帘子等着。过了半晌,听得前面该是散了,双福笑嘻嘻地在马车外头说:“姑娘,那边的嬷嬷来给姑娘道谢呢。”

    “不必了——”绮年还是挺怕人扑通跪倒就磕头的,不过话没说完,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马车前面失声叫了出来:“刘,刘管事?是你?我,我是管青家的呀!”

    “这么说,那车上坐的人是表妹表弟?”绮年洗漱了,一边喝粥,一边还在惊讶这世界真小,巧合居然如此之多。

    “可不是么。”杨嬷嬷也有些不敢置信,“是三姑太太的一对儿女,姓乔,姑娘闺名连波,小少爷叫连章。”

    绮年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吴家的人员图表,想起来这位三姑太太名叫吴若莲,应该是后头这位老夫人颜氏所生的女儿,当初是嫁了一个乔姓武官,还不是在京城供职。

    “说是三姑太太前年就去了,因着离得远,一家子日子过得又不好,连进京报丧都不能。前些日子姑爷也去了,亲戚家里又不肯收留,表姑娘倒是个有主意的,拿了姑太太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千里迢迢的就进京了。到了这边,身上已经没银子了,若不是遇着我们,连那驴车都要卖了。”杨嬷嬷不禁摇头叹息,“身边也只有三姑太太陪嫁的那个嬷嬷,姓吴,比我还小几岁呢,可是看那样儿老得都不像了,难怪刘管事都没认出来。”

    “真是造孽哟!”杨嬷嬷直拍大腿,“说是姑爷这些年官也升不上去,越升不上去,反而越往家里纳妾,用着三姑太太的陪嫁,什么腥的臭的拉了四五个家去,生了一屋子的庶子庶女,三姑太太就是给活生生气死的。这下可好,家也败了,就连姑爷的后事,都还是表姑娘带着弟弟支持的……”杨嬷嬷说得兴起,到这会才发现自己有些失言,怎么把生孩子的事都在没出阁的姑娘面前说呢?赶紧闭上了嘴。

    “既然是……现在的外祖母的女儿,怎么会……”嫁到京外并且丈夫品级还不高呢?

    杨嬷嬷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三姑太太,小时候出痘,脸上落了疤。在脸腮处……有黄豆大小的四五处。”

    得,绮年立刻明白了。脸面脸面,这些官宦人家的女儿,一张脸真是十分要紧,若是留了疤落了伤,立马儿就跌了身价。吴若莲虽然是大学士之女,但脸上留了这么明显的麻疤,再想嫁入高门那是不可能了。并且京中的小-姐们自有交际圈子,只要你出来走动,人人都会知道你脸上有疤,瞒都瞒不住,只能骗骗京城外头的人了。

    杨嬷嬷叹了口气:“当初,老夫人也觉得三姑太太命苦,她出嫁的时候准备的陪嫁,那真是……就连四姑太太嫁进国公府,嫁妆也就是那么多了。”

    这是拿银子补女儿的缺陷了,可惜那家子似乎并不领情,最后丰厚的陪嫁被花光,人也被气死了。

    杨嬷嬷表情有些复杂:“说起来,三姑太太那脾气也实在是……当初在家的时候就欺负我们太太,还有二姑太太,没少受她的气……咳,如今人都去了,表姑娘也是可怜……”

    可想而知,一样是嫡出的姑娘,脸上却多了那么几个疤,估计在交际圈子里也抬不起头来,性格难免扭曲,肯定要拿自己的姊妹撒气的,尤其是庶出的妹妹,简直就是天生的受气包啊!结果呢,气性这么大有什么好处?还不是把自己给气死了。

    “那乔家……”算了,乔家但凡有个善心的,乔连波姐弟也不会跑来京城了,“表妹和表弟也是打算……”

    “是回京找老夫人的。”杨嬷嬷倒觉得不错,“老夫人最心疼三姑太太,必然会把表姑娘和表少爷留下的。”这样一来,绮年也是外孙女儿,既然留了那个,自然也要留这个了。

    绮年同意这一观点。说起来,外甥女儿依着舅舅生活也是很多的,但是如果上头有个不太亲切的外祖母,这事就不太好了,何况自己又不是她的亲外孙女。不过乔家姐弟却是老夫人亲生女儿的后代,那必然以及肯定是会留下来的,那么自己也留下来,自然也就名正言顺。

    “表妹还未洗漱完么?”虽然近京镇来往人多,但有吴侍郎和总兵夫人的名头,还是找到了上好的客栈,只是住起来难免要稍微挤一点,乔连波就要跟绮年住一间房了。

    “该是好了,老奴去看看。”杨嬷嬷没说,乔连波姐弟这些天连好一点的客栈都住不起,灰头土脸,真得花点时间来好好收拾才能见人呢。

    杨嬷嬷出去片刻,就引着乔连波姐弟进来了:“姑娘,表姑娘和表少爷来了。”

    绮年早就站了起来,微笑着迎上去:“表妹,表弟。”

    乔连波比绮年小一岁,几乎矮了半头,绮年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越发衬得人弱不禁风。也不知是不是有点营养不良,头发也略有些枯黄,只是眉眼生得极精致秀气,虽然尚未完全长开,也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进门就先盈盈拜了下去:“连波拜见表姐。”

    “快别多礼,都是自家姐妹。”绮年看她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赶紧上去扶着。

    乔连章也跟着做了个揖。他才七八岁大,绮年这里可没有男孩子的衣裳,穿的是刘管事现赶着去成衣铺买的。衣料虽然不错,针线却粗糙,亦不怎么合身,以至于他总是去扯自己的衣襟,看着就有些不够大方。

    绮年看着心里就不由得有些感叹。显然吴若莲虽然有丰厚的陪嫁,在婆家只怕也不是当家作主的,否则怎么把嫡子养成这样儿呢?幸而年纪还小,等到了吴家好好教导,大概还是养得过来的。不过这些话当然不能拿出来说,便只招呼两人坐下:“饭菜已经备好,出门在外,简薄了些,只有先委屈表妹表弟了。”

    乔连章到底年纪小,这些天只能啃冷馒头和火烧,现在看见桌上有肉有菜,心思已经不在绮年这里了。绮年看着可怜,赶紧拉他坐下,盛了粥又给他揃菜:“慢些吃,一下子吃多了不好,要积食的。”

    乔连波捧了碗,眼圈就是一红:“今日若不是表姐古道热肠,只怕我和弟弟就……”泪珠一颗颗掉进了饭碗。

    绮年叹着气轻轻拍抚她后背:“都过去了,还想它做什么。明日就到京城,刘管事已经让人去送信了,外祖母听说你来,想必也是欢喜的。”

    她劝了半天,乔连章也不安地停下筷子看着姐姐,乔连波才止了泪,低声道:“让表姐见笑了。如今家里沦落成那副样子,不得已来寻舅舅和外祖母……”

    “这有什么好笑的。”绮年叹了口气,“你我是一样的,说这些做什么。赶了这些天的路也必定累得狠了,用了饭早些休息才是真的。看你瘦弱成这样儿,要多吃一点才是。”

    一顿饭总算融融洽洽地吃完,乔连章是男孩子,总不好在绮年房里多留,虽然看他那样儿对姐姐恋恋不舍,还是被那位吴嬷嬷给带出去到隔壁房安排休息了。绮年看乔连波也是面露倦色,便让如鹂如燕赶紧铺床。

    床还没铺好,门口倒传来了脚步声,林悦然人未到声先到:“周姐姐,我们去街上走走吧,外头好热闹!”

    绮年一下子想起来还有这位呢:“表妹,也该先去给总兵夫人行个礼才是……”

    悦然好奇地拿眼睛打量着乔连波,笑嘻嘻地牵住绮年的袖子:“我听娘说啦,这位乔姐姐是周姐姐的表姐,还有一位乔表弟的,是不是?我娘说,乔姐姐一定都累了,明天启程的时候自然能见着的,今天就不用过去了。”说完,又扯着绮年的袖子撒娇,“周姐姐,我娘说累,不肯跟我上街去,又不许我自己去。要是你陪我,娘一定会许的。”

    绮年真佩服她居然这么有精神:“你不累吗?明天还要赶半天路的。”

    “不累不累。”林悦然又拿眼睛看了看乔连波,恍然大悟,“周姐姐你是不是怕把乔姐姐一个人扔下呀,一起去嘛,还有乔表弟也去!”

    乔连波自悦然进来就在悄悄地看她身上杏色缠枝莲花的织锦小袄、肩上镶白狐皮的玉色鹤氅、手腕上镂空金丝嵌珠镯子、还有绣鞋尖上镶的黄豆大小的珊瑚珠。这时听林悦然点了自己的名,将身子稍稍向后缩了缩,勉强笑道:“我,我就不去了……”

    林悦然很是扫兴,拉着绮年的袖子直晃:“周姐姐,那我们去嘛。”

    绮年注意到乔连波的神色,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对林悦然说:“好妹妹,这里虽然热闹,可是也太乱了,不适宜我们姑娘家出去的。你看今儿白天里,你乔姐姐不就遇了无赖么?白天都这样,晚上只怕小贼更多。伯母不许我们出去,就是这个道理。”

    林悦然很不高兴,又不好说什么,不悦地抿了抿嘴,到底还是转身走了。乔连波松了口气,有些怯生生地看着绮年:“林姑娘不高兴了,是不是我……”

    “没事,本来伯母也不许她出去的。”绮年一笑,“赶了这些天的路,我都乏透了,真不知她哪里来的精神,还想着出去呢。我倒是只想歪着了。”

    两人上了床。虽说都累了,可是一时半时也有些睡不着。乔连波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道:“表姐,你见过舅舅和外祖母么?”

    “没有。”绮年老实地回答,“我娘嫁在成都,我也是第一回进京呢。”

    “我,我有些怕……”乔连波往她身边靠了靠,“心里慌得很。都没有给舅舅去一封信就……万一舅舅不愿意……”

    “不要多想。”绮年拍拍她的手,“刘管事不是已经派人去送信了么?外祖母必然是高兴的。”

    乔连波不再说这事了,半晌微带羡慕地道:“那位林姑娘,是广西总兵的女儿?难怪通身的富贵……”

    绮年不由得觉得小姑娘有点可怜。母亲也是出身高门,就因为脸上有疤便低嫁了,偏偏男人败家,今儿白天乔连波姐弟身上穿的那衣服……只能说是不算褴褛,更不用说首饰之类了,也就头上一支银簪子,还是素银无花的。

    “如燕——”绮年想了想,还是叫如燕拿了首饰匣子来,“明儿早晨还要见总兵夫人,表妹看这支玉钗可还喜欢?若喜欢,明天戴着。”

    “这,这怎么好……”乔连波目光一下子就被那支钗子吸引住了。钗头是一段雪白的玉藕,头上却有一片青绿色,被匠人巧手雕成了一角荷叶,叶边上甚至还有一颗露珠,俏色用得极好,看起来清爽剔透,栩栩如生。颜色又素淡,正合适孝期内插戴。

    “妹妹先戴着,将来得了好的再送我也是一样。”

    “多谢表姐。”乔连波将钗子握在手里,目光在匣子里扫了一下,有些黯然,“我小的时候,记得母亲的匣子里也有不少东西……”

    绮年叹了口气,轻轻按按她的肩膀:“不要想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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