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宫嬷嬷在外头责罚小丫鬟?”绮年手撑着头,厌烦地支起身子往外头看了一眼。

    宫嬷嬷就是那个矮个子的嬷嬷,这在节气居住下没两天,几乎把大小丫鬟们的错处全挑了一遍,大清早的就开始吊着嗓子骂人了。

    如鹂气呼呼地过来打起帐子,伺候绮年穿衣洗漱,一面恨恨道:“这才什么时候就把世子妃吵起来了,还说不用去王妃那儿请安,不请安有什么用,照样不能多睡一会儿。这大热天的,也就是早晨清凉些好睡,被她这么一叫唤,还睡什么睡!”

    绮年笑了笑。没错,这位宫嬷嬷,早晨找一圈小丫鬟们的错,午后再找一圈小丫鬟们的错,总归是不让她好好休息。想来也是,大长公主送来的人,哪里会让她好过呢?不过容这位宫嬷嬷叫了三天,也该消停了:“把白露她们都叫进来,我有话说。”

    白露等人也是一脸的忿忿。宫嬷嬷身上有五品女官的头衔,这些丫鬟们当真是没法跟她顶着干的。绮年环视众人,倒笑了:“做什么都这副样子?宫嬷嬷是找不到别的机会下手,所以闲得只能教导小丫鬟们了,这正是因你们管得好啊。”

    小雪第一个忍不住道:“世子妃您还笑得出呢。奴婢们现在听见她的尖嗓门就烦,瞧您这几天都没歇息好,太医还让静养呢,这怎么静得下来啊!”

    “嗯,也是该让她静静了。”绮年懒洋洋地靠在迎枕上,“拿张大纸来,你们六个把院子里的人分一分,务必写明白了谁管做什么,谁归你们哪一个管,写得越明白越好,分成六队,你们各管一队……”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节气居里的下人们统统被集中到了正房前的院子里。屋檐之下,一大张雪浪纸贴在墙壁之上,上头浓黑的墨写着一个个人名,分成了清楚的六纵列。如鸳指着那张纸,大声向院中众人道:“……如今都听清了?你们个人只管个人的事,旁人的事情既不必管也不必做。且都仔细看着,你们的差事,只有管你们的这人才能使唤。比方说小雪管着针线房,那么针线房的丫头只管听她一人的,若有别人再去使唤你们,比方说如菱去说你们绣的东西不好,你们大可不必听。都把这纸看好了,自己要做什么须得记清楚,要听谁的话更要记清楚,”斜瞥一眼旁边的宫嬷嬷,沉声道,“如今世子妃有孕,须得静养,这院子里断不许再乱的,你们每人都只须对管自己的人负责即可,若有谁太热心了去替别人当差应事,或是弄不清自己该听谁的话,那对不住了,凭你是多有脸的,一样都要挨罚。若没出什么事也就罢了,罚你几个月月例权当长长记性,若是出了什么事甚或碍着世子妃养胎,立刻打二十板子发卖出去!可听清楚了?”

    下头齐声答应。宫嬷嬷脸色很是难看,勉强笑道:“如鸳姑娘,这似乎不大妥当罢?比方如鸳姑娘看见针线房的人做错了事,难道也不管?”

    如鸳瞥她一眼,笑道:“自然要管,只是由我告诉小雪,让小雪自去惩处安排。如此一来,下头的人才知道究竟谁能管她们,谁不能管她们。免得有人放着自己的差事不做,尽自去挑别人的毛病。”

    宫嬷嬷干笑道:“虽说有理,但若世子妃要个什么,难道也使唤不动她们不成?”

    如鹂忍不住一撇嘴笑道:“嬷嬷怎的糊涂了,世子妃要什么,自然是吩咐我们,没听说过还要亲自去跟下头人说话的。”转脸向院中众人道,“方才如鸳姐姐都讲了,世子妃要静养,从今日起各人说话喉咙都要收紧,走路脚步都要放轻,若是扰了世子妃,一样也是罚月例打板子。”

    下头有个早就关照好的小丫鬟故意道:“如鹂姐姐,要怎样才算喉咙收紧,脚步放轻呢?”

    如鹂笑吟吟转向宫嬷嬷:“嬷嬷是在宫里伺候过贵人的,我听说宫里的贵人们都爱静,所以宫女也罢,嬷嬷们也罢,走路说话都是有功夫的,还请嬷嬷给小丫头们做个示范,也让她们开开眼界,好生学着点。”

    绮年靠在湘妃榻上,听着外头如鹂的声音,抿嘴笑了。如鹃把洗净的葡萄装了一小碟送过来,小声笑道:“如鹂这小丫头,如今真长大了好些,能替世子妃做事了。”

    绮年捡了一颗葡萄吃,笑道:“是长进了好些,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如鹃见屋里没人,压低声音道:“那天瞧她绣了个香囊,像是重阳节戴的,那样式像是给男人戴的……”

    绮年不由得笑了。上回如鹂剪碎了那个荷包,后头如鸳偷偷告诉绮年,立夏知道了后悔得要死,直说自己说的话不是那等意思,还从外头寻了个胭脂盒子来给如鹂赔礼,自然这香囊也就是做给他的了。

    “说是叫小丫头,其实也大了……”

    如鹃笑道:“可不是么,这一晃眼也都十五六了。”叹道,“跟着世子妃是奴婢们的福气。如莺她――”

    绮年笑着打断她:“你都早放了籍了,怎么还自称奴婢呢。”如莺的事她是不想再问了,自己选的路自己走,谁也不能总指望着别人帮忙。

    如鹃也就不说话了,拿过扇子轻轻替绮年打着,看看外头的日光:“也热不了多少时间了,世子妃再熬一熬,到了七月中就好了。”

    绮年叹了口气:“这里再热些也没什么,也不知道世子在那边怎么样了……”一念至此,指尖上的葡萄也不想再往嘴里递了,赵燕恒在那边,别说葡萄,恐怕干净的水都喝不了几口。皇长子究竟怎样了?只听说皇帝派去的人开始赈灾,可是皇长子却一直没有半分消息。

    如鹃不敢说话,想要安慰绮年几句,又觉得无从安慰起。赵燕恒或者是没有什么,但皇长子若出了事,赵燕恒一样前途堪虞。

    外头如鹂充分赞美了宫嬷嬷走路的轻悄,跟小雪两人一唱一和,叫小丫鬟们都学着些,而后才叫众人散去,院子里立刻宁静了下来。如鹃往外看了一眼,低声笑道:“宫嬷嬷的脸色好看得很呢,想必过一会儿就要去跟王妃回报了。”

    绮年把手里的葡萄一扔,发狠道:“再过几天,这院子也不许随便出入了,想去回报?去了就别再回来了!”

    如鹃低声道:“总归是大长公主派来的――世子妃没看见,那个严嬷嬷在二少爷的武园里作威作福的,把二少爷的两个丫鬟紫电青霜都训得一无是处,还要指点着二少奶奶管家,二少奶奶也厌烦得很呢。”

    “二弟平素不问这些个事,二弟妹到底是王妃的外甥女,不能不给大长公主的人留颜面。”绮年叹口气,“这哪里是弟妹管家,分明还是王妃管家。罢了,横竖我们这园子里不要出事就好了。告诉小杨,务必小心着,出门见了麻烦就躲,别让他们找着因由往他身上栽赃。”

    如鹃连忙答应,又道:“世子妃放心,怎么说我家那口子也是良民,他们不敢随便怎样的。”打死一个家奴,只要对方主人家不追究也就无事,可打死一个良民,即便是没有苦主,那地方上衙门也必须要管了。

    绮年摇摇头:“若是对方有权有势,或者干脆就是买来的地痞无赖,万一出了事,纵然把人抓住,也补不了咱们的损失不是?小心为上。”

    如鹃点着头刚要说话,外头如菱打帘子进来了:“世子妃,云姨娘和采芝姑娘过来请安了。”说着,朝外头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道,“云姨娘本不要来的,宫嬷嬷硬说她不来请安不合规矩,逼着来了。”绮年自打嫁进来就说了,姨娘通房们不必每日过来请安,五天一来就足够了。怡云不到日子是绝不过来打扰的,素来都是安安静静呆在自己房里,如今也叫宫嬷嬷逼来了,可见这宫嬷嬷还真是不想让她消停啊。

    “走吧。”绮年站起来,“我也活动活动。”太医诊的脉说她劳神了,但身体底子好,并用不着终日卧床,只要头三个月不要过于活动就是了。

    外头小花厅里,怡云一脸无奈地站着,见了绮年便道:“给世子妃请安,妾今日请安来晚了,请世子妃责罚。”

    绮年在椅子上坐上,露出几分诧异之色:“今儿又不逢五又不逢十,也不是请安的日子,怎么倒过来了呢?”

    旁边的宫嬷嬷笑道:“世子妃不知,姨娘通房们每日来请安是规矩,这规矩――”她话犹未了,如菱已经接口道,“每五日一请安是世子妃定的规矩,嬷嬷觉得,是世子妃的规矩大,还是嬷嬷你的规矩大?”

    宫嬷嬷笑容不变,好似早就预备如菱会说这话了:“如菱姑娘这话岔了。王妃那里,两位侧妃都是要每日去请安的,世子妃自然也要学着这规矩才好。”

    搬出秦王妃来,如菱就不好说话了。绮年心里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仰起头:“这规矩嬷嬷可是在宫里学的?依嬷嬷这么说,皇后娘娘有什么规矩,下头的妃嫔娘娘们也都要比着来了?这规矩是大长公主教嬷嬷的么?还是嬷嬷从前伺候过的贵人们都想着跟皇后娘娘比着来?”

    宫嬷嬷顿时出了一身凉汗。哪个妃嫔敢跟皇后攀比?那不是想死么?绮年冷淡地看着她:“嬷嬷这样教规矩的人我可不敢再留用了。若依嬷嬷这样说,王妃大妆戴六尾凤钗,我是不是也该如今就戴起来?还有个上下之分吗?如菱去跟王妃回报,就说宫嬷嬷我是不敢留了,别回头在外头宣扬我事事都要跟王妃比着来,给我招了祸,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若是王妃不好处置,我只好亲自把人送回大长公主府去了。”

    若是真这么送回去,不啻是在打大长公主的脸,宫嬷嬷又会有什么好下场?宫嬷嬷惊出一身冷汗,扑通就跪倒了:“世子妃恕罪,老奴一时失言,并不敢在外头胡说什么的。”

    绮年看也不看她:“嬷嬷能在我面前失言,难保不会在外头也失言,谁知道还会一时失言说出什么来呢?我是不敢留的。”

    宫嬷嬷心里大骇。大长公主的性情她是知道的,若谁让她丢了脸,她是断不会轻饶的。尤其自老东阳侯过世之后,性子是越发的严厉了。宫嬷嬷虽有个五品的封衔,但在大长公主那里也不过是个普通奴婢,打死也没人会管的。宫嬷嬷想到这里,不由得咚咚地磕下头去:“世子妃恕罪,世子妃恕罪,老奴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绮年斜眼看看宫嬷嬷额头上顿时就青了一块,便瞥了如菱一眼:“还不把嬷嬷扶起来。”如菱如鹃两人急忙过去,把宫嬷嬷架了起来。绮年淡淡笑了笑:“说起来,嬷嬷是大长公主送来的人,在这里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大长公主,可千万别在规矩上出了错,给大长公主丢脸。这次也就罢了,若再有下次,我是个胆小的,实在就不敢留嬷嬷了。”

    宫嬷嬷如蒙大赦,连连感激,才被如菱架着退了出去。绮年看着她走了,方回头对怡云一笑:“以后还是五日来一次足矣。倒不是说让你们来立规矩,主要是大家说说话儿,再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告诉我一声。免得你整日在屋子里闷着,有个什么不适我都不知。”

    怡云笑了一笑,两道眉仍旧是浅浅地皱着:“多谢世子妃,妾并无什么不适,下人也都是尽心的,世子妃放心。”

    绮年每次看见她样子,都觉得想叹气。这么年轻的姑娘,若是放在她那个时代,还是在父母身边的半大孩子呢,在这年代就已经心如古井了。还是得想办法带她出去走走,多见见人或许会好些。不过现在她也没有这精力,只好点点头:“你也时常在园子里走走,总坐着对身子不好。”

    “是。”怡云躬身答应,退了出去。采芝一直尴尬地站在那里,这时候才福身下去,嗫嚅着道:“婢妾给世子妃请安。”

    “哦,身子好了么?”绮年淡淡看她一眼,“怎么那么不当心,就病成那样?”

    采芝眼圈一红:“婢妾自觉一向谨慎,不知是哪里让世子妃厌弃了,一定要把婢妾逐出去……”

    “这话是怎么说的――”绮年抬眼看着她,“世子亲自给你挑人,想着让你下半生有靠,有儿有女地过日子,若不是世子看重你,怎么肯替你费这个心?你看看紫菀,看看香药,世子可对她们费过一分半分的心思?”

    采芝哽咽道:“婢妾没有别的想头,只想一辈子伺候世子妃……”

    绮年笑了,指指如鹃:“这也是我从前家里用的人,你问问她,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伺候我?越是我自己的人,我越是得为她们打算。我自己相夫教子,儿女双全,自然也希望她们能享这样的天伦之乐。你是世子看重的人,我自然更得为你好生打算才是,怎能说让你一辈子就耽搁在我这里?”漂亮话谁不会说,打太极就是了。

    采芝听见那句“相夫教子,儿女双全”,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呜咽道:“世子妃既说替婢妾打算,为什么容不下婢妾呢?”

    如菱立刻道:“采芝姑娘说话可要当心些,这可是世子给你的恩典,旁人修都修不来这福气的。”

    采芝嘴唇翕动,话到嘴边却又不敢说出来。绮年瞅着她的表情,缓缓地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想过将来怎么样?若要一辈子留在夏轩里也未尝不可,只是将来无儿无女又无名份,如何是个了局?”

    采芝想说若世子妃容得下人,怎知她就生不出孩子来?但理智尚在,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哭道:“婢妾是失了清白的人,且不说一女不事二夫,即使婢妾愿嫁,又有什么好人能看得上婢妾呢?世子妃虽是好意,只怕反害了婢妾。”

    “大胆!”如菱看她这哭哭啼啼的作派实在反感,当即喝斥道,“世子和世子妃怎会害你!”

    采芝捂着脸只管哭。绮年皱了皱眉,仍旧缓缓地道:“你也不必太看轻了自己。便是再嫁之妇也是古来有之,且再嫁之后家宅和睦夫妻白头的也不在少数。世子既替你择人,自然要选那家道殷实,为人可靠的。若你实在不愿,世子也不会强嫁了你去,只是再过些时候你年纪长了,要后悔怕就晚了。”

    采芝听了最后这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道:“婢妾绝不后悔,绝不后悔。”

    绮年瞧了她一会,点了点头:“这也是你自己选的,由得你就是。只是如今我身子不方便,院子里也不许人乱走动,你就在夏轩里好生呆着,少出来罢。”

    采芝怔了怔,不由得道:“婢妾还要来给世子和世子妃请安――”

    如菱心里冷笑,不屑地道:“世子妃素来宽厚,不用规矩拘束人,采芝姑娘还是赶紧谢恩回去罢。如今世子妃身子重,不宜久坐,今日已跟采芝姑娘说得够多了。若世子妃有个什么不适,采芝姑娘怕也担待不起。”

    采芝脸色灰败,只得起身道:“那婢妾告退……”

    如菱看着她出去,不由得低低啐了一口:“口口声声的还说要伺候世子妃,嫁人就不能伺候世子妃了?”

    绮年笑笑,站起身来:“随她去吧,扶我到外头走几步,也得晒晒太阳,不然要发霉了。”

    如菱忍不住笑出声来:“世子妃这话说得真是新鲜,奴婢从来没听说过人也会发霉的。”

    绮年笑道:“你没听过的事还多着呢――对了,永安侯府那边,知表弟的事有消息了么?”

    如菱摇了摇头:“永安侯府忙着给小少爷过了洗三,又说要大办满月,只说永安侯爷极喜欢小少爷,且顾不上别的……舅太太也就没再问,舅老爷说这事也不必着急,只有孙姨娘――天天在舅太太面前念叨……”

    “她懂什么……”绮年淡笑一声,“永安侯府这是在观望呢――也罢,便是真订了亲事,永安侯府想退也是能成的,何必这样上赶着。”

    “世子妃!”如鸳的声音猛地响起来,倒吓了绮年一跳,转头便见如鸳提着裙子飞一样地奔来,跑得满脸通红,额头上一层薄汗。如鸳从没这样着急过,绮年一颗心顿时往上一提:“出什么事了!”

    如鸳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恐怕要吓着绮年,连忙放慢脚步道:“世子妃别急,是好事。”抬起一只手晃了晃,指间露出一点白色,是张纸条,“有信来!”

    绮年一听就知道是赵燕恒的信,那颗心顿时一直提到喉咙口了,但听说是好事,又略定一定。如鹃瞧着她脸色都变了,骇了一跳:“世子妃快进屋里去。如鸳你这丫头,有什么事不能慢慢地说――”

    如鸳赶紧过来扶着绮年进了屋,把纸条交到她手上:“立春说,皇长子殿下找到了,性命无碍。”

    绮年连忙看那张纸条,飞鸽传书自不能写得太详细,果然是说皇长子已找到,无恙,且刺客已有线索,正在追查云云,末了还写了一句:夫甚健,勿念。

    绮年握着这张纸条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半晌才道:“总算好了。”等赵燕恒回来,她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他,“跟立春说,且别告诉世子我有身孕的事,免得他在那边还要担心。”

    如鸳抿嘴笑道:“奴婢知道,给世子一个惊喜嘛。”

    绮年笑道:“就你明白!”略想了想,又道,“这纸条的事不许泄漏出去,悄悄叫人给皇长子妃送个信,你们两个不许再对第四人说起。没准这些日子还要闹什么幺蛾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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