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阔平野上,马队行进速度极快。

    陆遥部下众人将将收拢结阵,对面的兵马就已狂风漫卷般迫到了近处。铁马铿锵之间愈发显得气势骇人,隐约如一个巨大的铁钳,将众人牢牢挟制住了。

    在近距离观看,这支骑兵所用马匹是清一色毛皮光润水滑的高头大马,兵将的装束更端的豪奢。普通士卒所用的甲胄便与代郡军官的差相仿佛,而几名领兵军校的铠甲上甚至还有银丝嵌打出的精细花纹。看其鲜明亮丽的外表、漆皮上连一星半点划痕都找不出的样子,显然都是从没经历过刀劈箭刺的崭新装备。马是好马,甲是好甲,兵将自然也是雄武赳赳的兵将。粗略看去,个个都是膀阔腰圆、体魄强健的彪形大汉,比陆遥这边的扈从们平均高了半头、宽了一圈。

    但马睿等人反而放松了下来。这些久经风霜的老兵自然有独特的方式判断对手真实实力。比如从控马奔驰的细微动作上,可以知道彼辈的马术很是寻常,可能也没有在全速疾驰中作战的经历;从裸露在外的面部、手部皮肤色泽上,则可以了解到对方似乎也很少经历野外严酷环境的锤炼;如果再仔细观察,其脸面手臂都不见瘢痕,更足以证明眼前这批乃是养尊处优之人,绝非坚韧敢死的战士。

    有人不屑地低声评价:“样子兵,怂包货!”随即引发了身边此起彼伏的窃笑,原本紧张的气氛突然就变得有点滑稽。

    对真正身经百战的精悍汉子来说,眼前这群鲜明亮丽的骑士简直称不上军人,仅只能用来吓唬不知兵戈的外行罢了。故而心中蔑视的情绪,大概类似于野狼对羊群的观感吧。真要厮杀起来,大概只需要三五次冲锋,就可以把他们杀得溃不成军?不少人在心里盘算着,随即将对对手的估算再下调一点:哪里需要三五次冲锋?一次!一次就够了。

    “退下。”马匹往来驰奔激起的烟尘使陆遥咳了几声道:“这批人是高官贵胄所拥的仪仗,你等莫要失了礼数。”

    话音刚落,对面的骑队忽喇喇拨马向两面一分,中间有一人纵马而出。

    此人持金鞭、乘名马、身着锦袍、腰缠玉带、头戴珠冠,奔到近处时单手轻勒缰绳,身姿英挺峻拔,眼神顾盼如电,极具飒爽傲然的气度,举手投足却隐约蕴涵着几分阴柔的美感……正是竟陵县主!

    “裴郎君如何有暇来这荒山野地?”陆遥率先出言招呼,他有些讥诮地看看四周,又道:“骑队声势这般煊赫,倒叫陆某这些不成器的部下好一阵惊讶。”

    就在陆遥说话的当口,随县主而来的骑队铁蹄翻翻滚滚,已将陆遥等人团团围定。其声势之浩大、形貌之威严,简直要让代郡来客们羞愧至死。县主似乎对部下们的表现很满意,她微笑答道:“我便是来见你的,道明!你没有去羊长史的坞堡,倒让我一阵好找。”

    陆遥微微愕然,县主又道:“我素知道明雄武,是以带来东海王殿下的侍从精锐,以供将军品评。若因此吓着了贵属,实在并非有意。”

    以县主的尊贵地位,到哪里都应该是扈从如云。年前太行山中的狼狈,实在是由于东瀛公太过无能,丧师失地疾如星火,令她措手不及。此番来到魏郡,虽说是因为自家婚姻之事与东海王闹了不愉快,但是负责保卫她安全的东海王直属精骑,可一个都没有少。

    然而,毕竟县主是个养尊处优、远离沙场厮杀征战的女人而已,对兵事上的眼光未免有限。陆遥说她的部下骑队声势煊赫,其实隐含着嘲笑彼辈徒有其表的意思,她竟没有听出来,反而凭空生出了压倒陆遥一头的得意,更为自己大大地壮了胆。

    或许是因为纵马奔驰了许久,县主雪白的面颊微微带着红晕,额头也沁出些许汗滴来。日光照耀下,那汗滴竟似乎烁烁生辉的露珠一般,更映衬得人面清丽无俦。昔日与县主同在湍急的河底游泳穿行时,她也是这般娇喘细细的姿态……陆遥突然又想起往事,不由自主地便心头一荡。

    “却不知裴郎君找我何事?”陆遥收束心神,谨慎地问道。

    县主手持马鞭指了指陆遥,又指了指自己:“道明,你我是旧相识,又都是聪明人,因此言辞不妨开门见山,更不必在邺城里当着无关人等的面做些些兜兜转转的无聊把戏。此来,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而已。”

    陆遥心知县主即将语涉机密,于是挥了挥手,令马睿等人退后些许,随即道:“裴郎君便请问来。”

    县主催马向前几步:“去岁在太行山伏牛寨下,我曾邀请你随我同去洛阳,为东海王殿下效力。当时你一口拒绝,竟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虽很觉遗憾,也只能作罢。没想到短短一年间,道明辗转于河北,已然做出了如此事业,拥有了令得中枢重视的实力。因此我不揣冒昧,还想再问道明一次:你是否愿意为东海王效力?”

    两人策马靠得极近。县主骑乘的战马看了看默然的陆遥,打了个响鼻。陆遥抬手轻抚着马颈上舒长的鬣毛,缓缓地反问道:“东海王殿下所求者何也?”

    “我知道明的父执长辈、宗族兄弟中,有许多人牵扯进宗室诸王的纷争而殒命,道明自己也因此而颠沛流离,吃了很多苦。由此一来,拖东海王殿下没有疑虑,反倒奇怪了。但你尽可放心,我绝不要求道明参与这等污浊之事。”

    “哦?”陆遥扬了扬眉,有些怀疑,又有些惊讶。

    县主凝视着陆遥,继续道:“实不相瞒,洛阳的皇帝和众多朝臣虽有名望,我视之如泥塑木胎、反掌可制。近来所虑者,唯匈奴与北疆诸胡罢了。如今王浚横死,幽州无强臣执掌,久恐为胡儿所乘。所以,我打算全力举荐道明为幽州刺史。如果道明执掌幽州,只消内修庶政、外御强胡即可。幽州若是强盛,东海王殿下自然能够援引声威以用。除此以外,哪怕中原有变,道明也无须干涉……如何?”

    县主这几句话便等若是明确的承诺了,而且只要求对东海王名义上的顺服,全无其它限制和要求。陆遥情不自禁地挥了挥拳,大声地道:“果能如此,那就太好了!”

    喜悦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陆遥突然又有些疑虑,以竟陵县主的精明强干,怎么会提出如此偏向的提议?这其中,会不会还有自己暂时不了解的内幕在?想到这里,他立即冷静了下来:“裴郎君对陆某如此厚爱,陆某深感荣宠,一时简直不明白该怎样报答才好。何况,陆某自知名位浅薄,即便侥幸能有掌控幽州的机会,如何才能确保东海王殿下对我的信任?”

    “这只是小事罢了。道明的两个问题并为一体,解决起来再简单不过。”说到这里,县主突然有些羞怯。她垂首半晌,渐渐地连脖颈都透出了嫣红色,许久才鼓起勇气道:“道明想必听说过东海王有嫡长女一名。此女虽然年已双十,品貌倒也不差,只因时势蹉跎,才迁延至今尚未字人。道明若是有意……若能与东海王结为翁婿,那双方自然都再无疑虑了。另外……这也就算报答了裴某啦!”

    陆遥只觉得脑海中似乎突然暴起一个鞭炮,一时间嗡嗡乱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东海王的嫡长女,可不就是竟陵县主本人么?可不就是眼前这位“裴郎君”么?难道说,县主竟是在给她自己提亲?这这……陆遥简直有些混沌了。无论前世还是穿越之后,陆遥都非耽于男女之情的强欲之人,某种程度上甚至可说是与卿卿我我的生活绝缘的。可这种当面表白……如果听不懂,那就是白痴了!

    竟陵县主无论才干、相貌,都足以与陆遥般配,若说陆遥从不曾对县主抱有好感,那绝非真实。当陆遥从太行深山中醒来时,县主一行人是他重要的同伴和仰仗,他对这位不下须眉的巾帼英杰更始终抱有特殊的情谊。可是……可是……陆遥实在太过惊讶了,他想了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陆遥陷入了深深的震惊之中,其中或许又带着些疑虑和窃喜。许多关于利益的盘算在他心中沉浮不定,随即又被他恼怒地远远地抛开。而县主也默然不语,似乎刚才那段话已经消耗了太多的勇气。

    过了许久,居然还是县主最先开口:“怎么样?道明若是不说话,我可就当你同意了?”

    陆遥伸出手,指尖触碰在县主紧握缰绳的莹白手背上。县主颤了颤,却并没有把手挪走,于是被陆遥轻轻地握住了。

    “为什么?”陆遥问:“完全出乎预料,真的。”

    县主大胆地看着陆遥,但语声却越来越低:“我愿意!就只这样!”

    陆遥忽然明白县主为什么会如此张扬地带着数百人前来。也许在这位习惯了强势参与军政大事的女子心里,有大股军马撑腰的时候说话才特别有勇气吧。陆遥因为自己的发现而笑了,他看着县主漆黑的的双眼,温和地点了点头:“好。”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县主垂下了头,有些慌乱地拨马而退:“那个……道明,你放心等着啊。这件事情接着如何处理,我会负责的!”

    你会负责?你能负什么责?陆遥凭空生出良家闺女被纨绔子弟玩弄以后的既视感来。他啼笑皆非地又应了一声:“好!”

    县主策马返回骑队中,并不向陆遥道别。数百精骑簇拥着她,如同来时那般迅速地离去了。

    陆遥眺望着骑队,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他举起手臂向部下们示意,大声道:“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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